云雀•天天•蓝蝴蝶

一

一辆浅白色的大巴飞速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把团团的乌云和道路两旁的树木齐刷刷地甩在身后，随后晃动着车身转过几个弯道，又以更快的速度扬长而去。就在大巴要进山的时候，又是一大片的乌云涌了上来，铺天盖地的从山的四周包抄而来，汽车逐渐放慢了速度，像是从地面钻出来的风里裹着嘶哑的低吼，一个白色塑料袋“呼”地一声贴在大巴的后视镜上，又瞬间消失在风里。天色越来越阴沉，车内开始一阵骚乱，乘客们纷纷说道，看来是要下一场大雨了，不知道这雨会下多久。

蓝蝴蝶侧倚在车窗边，外面的风起云涌，山重水复，在她的眼睛里空茫茫地化为幻影，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山已不是那山，水亦不再是那水。她摇了摇头，让自己从昏沉中清醒，低头看了一下手表，是下午两点钟。

远处的天空上像是扯了一张黑色的大网，一座一座的山峰也都板着乌青的脸，空气中掺杂着泛黄的浮尘，司机师傅只得又放慢了速度，车上传来小孩子哭闹的声音，从车头传到车尾，又飞出窗外，直到安静下来。

蓝蝴蝶换了一下坐姿，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她喜欢坐在临窗的位置。一缕长发从耳后滑到额头前，她伸手去理，却看到一双眼睛在看着她，她也盯着玻璃窗上的那双眼睛，她发现那是她的眼睛，她几乎认不出来了。她记得很久以前，村里有一位老人夸她的眼睛美，说她的眼睛里住着山住着水，一不小心就能飞出蝴蝶来。蓝蝴蝶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那里没有山没有水，也没有蝴蝶，深黑色的瞳孔里什么都没有，她不禁有些黯然。一滴雨打在车窗上，两滴三滴……蓝蝴蝶凝视着雨花里的那双眼睛，她终于看到从那里晕染出了一个午后，美丽的午后。

那也是夏季，刚刚下过一场雨，小草的清新气味在空气里弥漫，远远地传来一声声蛙鸣，天边若隐若现地挂着一道彩虹，山上云雾缭绕，山脚下的玲瑶村美得像是人间仙境。十二岁的蓝蝴蝶与同龄的天天、云雀欢快地走在通往山上树林里的小道上，她们要去树林里采蘑菇、摘果子，山林里果子可多啦！有核桃、野猕猴、金樱子、蓝浆果……

她们一边嬉闹一边来到了山林，山林里树木多，草地多，三个小姑娘手拉着手小心翼翼地走着，三只竹篮子在她们的手臂上荡荡悠悠的欢快地舞蹈。很快她们看到了一棵粗大的核桃树，硕大的核桃果在树枝上闪闪发光，诱得三个人一阵欢呼。核桃树实在太高了，青核桃高高在上，天天可等不及了，她把竹篮往云雀手里一放，抱住树干就开始往上爬。“天天，你小心点儿！”蓝蝴蝶和云雀同时提醒天天。刚被雨水淋过的树皮有点滑，手脚敏捷的天天还是像小猴子似的，转眼就攀到了顶高的树枝上，她神气地坐在树杈上对树下的两个人喊：“够高了吧！”云雀抬头望着天天，一脸崇拜地说：“天天，你简直比男孩子还男孩子咧！”

天天更神气地大笑着：“让天底下的男孩子都消失吧，我天天才是这山上的王！”

“大王，大王，快摘果子!”树下的蓝蝴蝶和云雀像小喽啰似的喊话，她们开心得都要跳起来了。

摘了果子，采了新鲜的蘑菇，她们伴着夏日的暖阳一起下山。云雀说，晚上都去她家吃饭，她奶奶说要给她们做山鸡炖蘑菇。天天听了蹦蹦哒哒地走在前面，她最喜欢云雀奶奶做的饭了，那真叫一个香呢！她都要“飞”下山了。路过小溪时，蓝蝴蝶停了下来，她张望四周见没有别人，便弯着月牙儿般的眼睛笑嘻嘻地对云雀和天天说，天色还早，不如我们在小溪里洗个澡吧！两人一听立马同意，放下竹篮就奔向小溪流了。清凉的溪水掺着女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在山谷里清脆地回荡。

在小溪里一阵玩耍之后，她们又接着下山。夕阳把山路铺成了金子般的颜色，头顶上回旋的小鸟们也唱着歌儿往家赶。爱美的云雀从路边采了黄色粉色的小野花，她戴在蓝蝴蝶和天天的耳鬓，又在自己的辫子上别满了小花朵，然后她笑哈哈地对蓝蝴蝶和天天说，你看我们多像仙子啊，你是蝴蝶仙子，你是天天仙子，我是云雀仙子！

“我们都是仙子！”蓝蝴蝶在心里呢喃着，那个美丽的午后一点点消失在车窗上的水花里，外面雨下得更大了，离故乡越近，蓝蝴蝶的心里越沉重起来。

二

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住了。母亲早已站在门口迎接，几位妇女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拉着家常，有小孩子们在房子后面的柳树下玩耍。见蓝蝴蝶背着行囊回来，大家就都围过来寒暄。蓝蝴蝶与众人问候了一番，把糖果分发给了孩子们，便随母亲进了家门。

听到蓝蝴蝶还没有吃饭，母亲便要去厨房张罗。蓝蝴蝶说坐了一路车还不饿，便拉母亲坐下来说话。她给母亲倒了一杯茶，问起云雀的境况。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原本好好的一个人，现今却疯了似的。

蓝蝴蝶一听，心一沉眼圈就开始红了。她只听说云雀离了婚，怎么就疯了似的？

母亲说，云雀嫁的那个人自从发了点财，便在外面喝酒耍疯找女人，回家后待云雀如猫狗般说打就打，后来日子过不下去，离了婚，三岁的孩子归了夫家，云雀一分财产也没有拿到，更糟心的是，夫家还不让她见孩子。前不久她想孩子想得心切，跑去把孩子偷了出来，却被夫家发现，遭了一顿暴打，回来后整天不说话，一个人坐在后山坡上天天对着夫家的方向张望着，谁见了都替她难受。

听到这里，蓝蝴蝶的心里，一阵阵地，绞着疼……

母亲又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说的话她或许听得进去，劝慰劝慰她，说不定她心里能好受些。她现在应该又在后山坡上了，你先歇歇脚，过会儿去看看她吧。

蓝蝴蝶愣了一下，起身对母亲说，我现在就去看看她。

去后山坡的路上，蓝蝴蝶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云雀曾说过的那句话：“你看我们多像仙子啊，你是蝴蝶仙子，你是天天仙子，我是云雀仙子！”

那时云雀的欢乐，像天上的彩虹一样，绚烂夺目。

后山坡上还是那样郁郁葱葱，山上的草，山上的树，还是像十年前那样如天空一般明净。而坐在草丛里的云雀，却再也不是十年前的那个云雀。她头发蓬松地散落在背后，双手抱膝，斜歪着头望着山的另一边，一动不动。

“云雀”蓝蝴蝶站在不远的地方轻轻地唤了一声。

云雀转过头，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眼前的蓝蝴蝶，又像是做了一个长达十年的梦，梦里的人离开了，恍恍惚惚地又回来了，说不上来是不是原先的那个人，只听她轻轻地呼唤着，云雀，云雀……

有些许的山风吹过来，凉丝丝地穿行在两个人之间。她们彼此望着，仿佛过了很久，云雀喃喃地说了一句，蝴蝶，你来了。

蓝蝴蝶走到云雀身边，紧紧地抱住她，紧紧地直到很久。她默默地流泪，又怕云雀看见，抬起头很努力地望着远处的天。

傍晚悄悄地来了，天空中出现了紫红的晚霞，映落在山下的溪流里。云雀和蓝蝴蝶并排坐在一起，又是山风吹来，又是一年一季。云雀说，多少个傍晚，我坐在这山坡上，看着对面山上那大片大片的核桃树，我就在想，我多像那挂在树上的核桃啊，一层一层地保护着自己，坚强着坚强，可是有谁知道，我的内心就是那薄脆的核仁，禁不住啃噬的，蝴蝶，有时候我可想大哭一场，可是却落不下泪来。

云雀，蓝蝴蝶唤着她的名字，却说不出话来。临来的时候，母亲说劝慰劝慰云雀，或许她的心里会好受些。可是现在，蓝蝴蝶一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她知道任何言语都换不来云雀的快乐。她握住云雀的手，把她轻轻地揽在自己的肩膀上，她发现22岁的云雀居然长出了白头发，她把脸颊靠在云雀头上，任眼泪横流。

云雀抬起头为蓝蝴蝶抹掉眼泪，她说，别为我难过，是命。我的命是这样，天天的命也是这样，明天我们去医院看看她吧。

天天，想到天天，蓝蝴蝶的心开始抽搐起来。

三

一只白色的蝴蝶已经是第三次落在窗台上了，它合上翅膀又张开，张开了又合上，这一次，它停在那里不离开了。天天靠着枕头坐在病床上，她看着阳光一点一点漫过白蝴蝶进了房间里，干净的绿漆桌面上泛着幽幽的光。

天天的脸色有点苍白，宽大的病服套在她身上更显得她像一个瘦弱无力的孩子。一道疤痕深深地烙在她的左手腕上，像一枚枯萎的柳树叶子落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它凋败的疼痛与决绝。她安静地看着那只白蝴蝶，看着它身上闪着的光芒，然后抬头看到了太阳，这夏日轰轰烈烈的太阳，又让她想起了她曾经以为的，也是这般轰轰烈烈的，爱情。

15岁就跟了他，说好一起闯天下。摆过地摊，买过水果，又倒卖药材，踏遍山里山外，把生活折腾得风风火火，日子也一天天红红火火。可就在谈婚论嫁的时候，药材生意出事故了，差点出了人命，天天揽下所有的责任，判刑三年。她想啊，不过三年罢了，三年后她还要做他的妻。然而过了半年，他另娶了。

他最后一次去监狱见她，他说，对不起，我是孬种。

别说对不起。天天说，离开我，你心疼吗？

心疼，他说。

他离开后，天天划破了手腕。天天想，心疼一辈子，会是怎么样？

天天低头看着手臂上那道伤疤，上天没有收留她，她活过来了。阳光漫过床沿，洒在她的手臂上，她多么妒嫉这阳光啊，昨日刚经历了狂风暴雨，今日依旧轰烈灼热，普照大地。她侧过脸望向窗台，那只白蝴蝶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

她感到一阵疲倦，闭上眼睛蜷缩在床头的一角。有人轻轻地推开门进来了，她依旧闭着眼睛，把脸颊贴在膝盖上。

“天天”，有人叫她。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时，她的心里瞬间慌乱，甚至有些惊恐地看着她们，是云雀和蓝蝴蝶来了，是她们来了。

天天开始不安起来，她一边说你们怎么来了，一边拽了拽左手臂上的袖子。

细心的蓝蝴蝶还是看见了，却装作没有看到。她跟云雀把带来的鲜花插在了床边的花瓶里，然后坐在了天天身边。

你们不该来的，天天说，我已经变得这样子，你们不该来的。

天天，我们都变了。云雀给天天扶正了枕头，让她舒适地靠着。她说，但我们的心没变，天天，你还是我们心里最好的天天。

蓝蝴蝶轻轻拉起天天的手臂，她轻扶那道伤疤，那里灼烧着天天对人世的失望和愤恨。

天天，不值得。蓝蝴蝶心疼地说。

天天看着云雀和蓝蝴蝶，她想起昏迷时的一个梦境。她说，在梦里，我们在一起放风筝，阳光温暖着我们，我们在地上跑啊笑啊，山上的云儿也跟着我们跑啊笑啊，我们跑到了村外，跑到小溪边，鱼儿都跳出水面看我们放风筝啦。可是后来起风了，很大很大的风，风沙吹得我们睁不开眼睛，我被风筝带着跑，我大声地喊你们，可是没有人回答我，后来风筝断了，我好像掉进了一个很深的洞穴里，我想找人救我，却喊不出声音来，那个梦真实得都不像梦了。现在看你们都在我身边，真好，那只是个梦。我知道我应该放手的，让风筝走，我知道即使我迷了路，你们也一定会找到我的。

是的，天天，就像阳光一定会普照大地，我们一定会找到彼此的。

四

一辆浅白色的大巴飞速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它追逐着天上的白云，全力驶向远方的城市。山往后退去，水往后退去，山脚下零零落落的村庄一个一个也都退去不见了。蓝蝴蝶斜倚在车窗上，她看着阳光在白云后面隐隐现现，看着玻璃窗上的那双眼睛，她忽然明白了，她的眼睛里，缺少的是阳光。

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地飞，飞出大山，飞进名校，飞向外企，她都忘了停下来，忘了抬头看看阳光。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她都是一个人在孤冷地飞着，她失去了同伴。

    夏末的阳光褪去了炙热，一路随着大巴远行，温暖着前方的路。蓝蝴蝶记起了天天出院那天，阳光也是这般温暖地落在天天的脸上。天天一直微笑着，像一束阳光下的向日葵，慢慢地移向停在路边的车子，两个穿着制服的人为她打开车门，她略停了一下，转身对相送的蓝蝴蝶和云雀说，你们放心好了，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到你们的。

千山万水相隔，隔不断心心相念的，蓝蝴蝶心里想着。她转过脸看着坐在身边的云雀，她紧紧攥住云雀的手说，云雀，我们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