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大雪,初停。
凌晨,天还未亮,我就要上学去。我极不情愿地从被窝里爬出来,穿上棉袄,棉裤,棉鞋,戴上棉帽子,背起书包,一脚深一脚浅地去上学。棉袄、棉裤是外祖母赶制的,用的是新棉花,暖和,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臃肿了,看起来像个大粽子。母亲也能做,但是外祖母疼爱孙儿急切,非要亲自动手,而且从一入秋就开始筹备了,找图样,选布料,购棉花,有七八道工序,把爱和担忧一起缝进去。这往往导致棉花塞得太多了,这爱和担忧也总是太厚了些。大约她还是以那个年代的降雪的标准来制作的,而那个年代,没这么好的条件。其实她大约还没发现,全球变暖,从那个时候就初见端倪了。我小时候到现在,雪一年比一年下得少,下得薄,下得没有规律,让人措手不及。棉鞋也是新的,用青丝绒做的面子,放在雪地里,好像一艘小小的满载的船儿,看着很威武,虎头虎脑的。但唯一一个坏处就是小孩子走路不规矩,有时候还撒开脚丫子乱跑的,导致碎布一层一层重叠纳的鞋底会向某个方向扭曲。帽子,最著名的就是火车头。其实就是照片上经常见的雷锋戴的那一款。军大衣、军用水壶可能没有几家有,火车头帽子,家家都有一顶的。这帽子,耳朵两边的可以翻下来,长长的硬硬的绒便把侧脸捂得严严实实的,顺带在下巴底下打个结,只露出前脸。太热的话,耳朵边有两个小洞,用纽扣系着,解开,冷风便会灌进来,一下子哆嗦了,也恢复清明了,不再迷迷瞪瞪的。上课转脖子一看,全班有一半人戴着火车头,个个都是小雷锋。手套,没有的,于是发明了筒袖。用布缝好棉花,做成一个圆筒状,两只手全部伸进去,与棉袄的袖口“对接”上,防止冷风进来。这样就得抄着手走路,都低着头,弯着腰在雪地里前进,像一个个小老头儿。但是平衡性得到极大的破坏,稍不留神,脚下打滑或者踩空,就直挺挺地倒地,手都没法撑地——在筒袖里取暖呢。女孩子顶一种包巾的,正四方,沿对角线折叠,把脑袋包起来,在脖子底下挽起来。我的书包是我姨给做的,把一块布制成口袋状,再缝两根带子,就成了。我姨给我和表弟每人做了一个。我的背了三年多,他那个,早换成商店售卖的那种了。
出门我得走很长一段路。沿着一条很细的路,左边的人家的崖头,右边是一排排窑洞,人早搬到塬上去了,留下老庄子在默默地守候。我们与严家村隔沟相望。星星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天色灰白,雪把天地映得白茫茫一片,周围一片静悄悄的。这时候,脸猫头鹰都隐匿了,再也听不到那代表夜晚的让我害怕的声音。我得走上一段坡,然后向南而去。大雪把一切都掩盖了,房屋、树木,麦垛都很低,路面根本看不清,我只是跟着记忆里的样子走去。我不知道时间,那时候能报时的就只有公鸡。那天早上,公鸡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叫。上学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一个人默默向前行进着。后来也没有人家了,没有啥参照物,我看不见路了,我迷路了,但没有迷失方向。东郭小学在四个村的交界点,方圆一公里都没有人烟的。那四四方方的校园,老远看去,像一个城,矮矮的围起来成一圈儿的小城。我奔着那小城而去,我脚下的,也许是路,也许是麦地,不知道了。天空之下,是茫茫的一片,没有灯,平时高低的埂仿佛连成了一片。天用大雪把地蒸成了一个一望无际的大面包,我就是这面包上的一只蚂蚁。
我到了城前,大门还没有开。于是我绕到背后,找到一块还算有点温暖的墙边,靠着坐了下去。我可能睡着了。等我醒来,我又往回走。等走到快到家了,才发现了第一批学生的说话声。我就前疑问,才五点多。于是,我又跟着他们往学校去了。
那时是几点,我不知道,可能两三点,我就匆匆起来,背着书包去上学。万物都睡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大雪地里行走,什么寒冷、北风、鬼狐、孤坟都没去想,我只是心里有一个目标,那座矮矮的围起来成一圈儿的小城。那堵温暖的墙,也许是一个北风吹不到的避风港,也许是我蜷缩起了身子,也许是来自于棉衣棉裤的温暖,来自于外祖母的关怀。我知道老师们是烧煤床的,就是把柴草烧着,等烧成灰烬了,然后放进炕坑里,然后覆上极细的煤渣。这个待遇,那时候只有学校老师才有的,其他人煤可能见过,但烧不起。煤渣上面,横置着木板,上面铺着被褥。这样一整个冬天都是温温的。但是房子有墙,墙距离学校的围墙还是有两三米的距离的,那么我只能解释为上苍的不忍和眷顾了。
那股暖意,我到现在还记得,来自于胸怀的由内而外的暖,让我在冬天北风呼啸的一个墙角熟睡了一觉。
但我现在没搞清楚的是这么简陋的“煤床”,老师们竟然没有发生过一例煤烟中毒。可能是我没去做研究的缘故,现在呢,肯定消失在滚滚历史潮流当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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