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夏,我看见街上角落阴凉里坐着一位大妈,飞针走线忙个不停,脚下一排一排各种颜色的婴儿小袜子,我特意买了一双回去珍藏,因为想起酷爱编织的母亲!
我的母亲能干许多我完全不会的,我长大后以为神秘的技艺。比如编织这项特长,就是我以为的神乎其技。
记得小学时候,我五年级,有一次母亲住院,住了大约一个星期左右。我被父亲带着去医院看她,她很难得地悠闲地靠在床头,看见我进来笑眯眯地招手,把我拉近,从枕头旁边掏出来一件线衣给我,说是住院时候给我织的,两天就织完了。那件线衣是好几种颜色织的,蓝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蓝颜色是其中的大王,于是它可以说是蓝色线衣,但是跟以往妈给我织的纯色毛线衣不一样的是,母亲在织的时候掺了细棉白线,都是母亲从每年机关发的白线劳保手套上拆下来的。我妈解释这样搭配织可以让旧线结实。于是这衣服看起来不是儿童习惯的鲜艳纯净的颜色,我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说它好看还是不好看。服从的习惯让我穿上了,但总觉得怪怪的,特担心同学们会不会笑我:‘’你的线衣到底是什么颜色!?你妈咋这样织?‘’我穿上去了学校直担心,但是根本没有人注意我的‘’古怪‘’线衣。我也就习惯了。如果那件线衣放在现在,我想一定是很宝贵的印象派杰作:近看一种感觉,远看又一种感觉,颜色越看越有味道,后来美术馆还展出过这样混和材质编织的衣服,以为是民俗代表作品,放在展厅里,在温暖洁净的灯光照耀下,变得那么圣洁和光辉。所以说在编织上,我妈是很有创作才能的,而按照现在的艺术观念,这样的技艺是了不起的手工艺术,已经不是普及的生活技艺,而是民俗艺术家才掌握的了。
但在从前,我们全家每年的线衣、线裤、毛衣、毛背心、毛裤、线手套,线袜子,毛手套、毛袜子……在那个物质不丰富的时代,都是出自妈的手。内蒙冬天长达6个月,她想尽办法让全家人暖和。这些衣物要从大孩子到小孩子轮流穿,每年母亲最不闲着的一件事情就是拆了旧的织新的。她要上班八小时,还要抚养三个孩子,我爸总是出差做工程不在家,繁杂重活儿轻活儿都是她干,能够抽出的空很少,但她常常有一点点空就织,一个人静静地靠在椅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毛衣针的飞跑,俩手飞快地闪动,常常说一句话:‘’我就爱挑毛衣,你们谁替我做营生,我一个礼拜就挑完一件了。‘’
母亲的编织速度无人可比,快速敏捷还不出错,花样搭配漂亮,这个针法那个针法花样繁多。经常有她的同事姨惊叹说:‘’咱们一起开头织的,你的已经织好了,我的才开个头,等我织完还不知道猴年马月。‘’
每年换季的时候家里的这些毛线衣裤都要洗了,拆了,基本上穿两年我妈就拆洗重织,理由是我们穿的时间长了,不暖和了。拆的时候是大工程,她两手飞快转换姿势,像高速公路上二百五十迈的车轮子!盯着她的俩手看,左一绕,右一绕,一准会看得人眼花缭乱,产生晕车的效果。要拆的毛线衣裤她有时候绷紧在腿上,有时候绷在椅子背上,有时候喊个孩子来伸开胳膊当支架……我承认,我小时候最不乐意被喊来当支架!撑得我俩胳膊酸困!明明瞅着毛线飞快地交替消失,就像赛跑一样,可是线的厚度总是那么长!拆旧衣的时候并不是一路顺畅,还经常中途停下好像吃饭嗝了一样,那是遇到疙瘩结卡住……织的时候母亲把断毛线连结成一个微小的结,拆的时候才会突然卡一下。
拆完了旧毛衣裤,所有的毛线被母亲丟入开水反复清洗。母亲手执开水壶直浇下去,热腾腾的水蒸汽饱含羊毛的强烈膻味儿,腾空而直冲人鼻子。家里没有下水道,母亲又是烧开水烫毛线又是倒脏水一个人忙极了。她一个人来来回回提水倒水几十回……所有毛线清洗后晾晒干净,重新理好,重新缠成线团,再次织成闪闪发光的新款毛衣裤。我现在写回忆的时候才发现这样一项看似寻常的体力活儿花费了母亲那么多精力和时间,可那时候我却很少帮助她干活,现在想真是后悔啊!
现在的我,还忏悔年幼时候的我,对妈派我当绕毛线架子的时候好不耐烦!我一会儿觉得腿软绵绵站不住只想坐,一会儿我玩金鸡独立,东倒西歪地引起母亲批评:‘’做甚了?挺挺儿的。‘’我为了给自己打发时间,盯着我妈绕毛线的手飞快穿梭,却又常常给绕得非睡着了不可,年幼浮躁的我觉得织毛衣简直不是凡人干的。结婚以后我给自己孩子缝补的时候才体会到她的伟大和不容易,我缺少那么多丰富而精细的女红奉献给家庭和孩子,比如编织。当娃娃的小毛线衣、毛线裤需要接长一点的时候,我挖苦心思也想不出母亲在我小时候教过我的一点编织技艺,我当时以为游戏织一寸两寸就跑了玩,再不肯用心练习了!我把孩子的小衣服拆半截又不知所措地藏起来,因为周围无人可讨教,心里那个后悔呀!
母亲重视我们读书,因此把这项技艺独自‘’霸占‘’,以为是辛苦的生活技艺无心传授,她想腾出时间让我们读书学本领做一个比她出色的人过上比她舒服的生活,可我们全都辜负了她!尤其是我,特别忏悔自己不够努力,穿了母亲那么多年的毛线衣裤,到现在仍然一事无成,一无所长,真是对不起她啊!
母亲单位发的一种白棉线手套,她每年存着,攒到够数目了拆成线,给我们织线裤。在春秋天的时候,我们那里还不是很冷的时候穿。这么多年,我路过小摊位还能看见这种劳保手套卖,我忍不住会多看一眼,想起多年前母亲打开她的加锁立柜门取出线手套一双双仔细数的时候……计划把手套变裤子变线衣线裤,甚至于她会念叨出计算公式来。
母亲是真的把编织这项劳动做到极致的。她不光是织衣物,还织别的东西。我至今还记得她上街提的买菜兜都是她自己用捆绑货物的尼龙黑布条编织成一个结实的口袋,挂在自行车上买菜,土豆啊圆白菜这类土渣比较多的东西,被母亲用这个口袋运回家中。如今,环保观念深入人心,我在外面迫不得已用塑料袋的时候,总是很怀念母亲手编的袋子。这样的袋子她编织过多少?母亲编、勾、织样样精通!她的钱包都是自己钩织设计的,用了多年。我真想现在还小,还能够跟她学会编织而不忘记啊!
妹妹去福州读书那几年,我长大到二十几岁了,母亲那时候也退休了,到了福建,特意买了上海出版的编织教材,编织新颖现代的款式给我们……让我和妹妹爱不释手,穿得那个美滋滋,以为时髦。记得有件短深红毛衣和鲜黄毛衣,母亲特意设计成两侧开叉,高领子分开俩半可以翻开,样子又典雅又自由。配什么衣服都好看。我和妹妹保留到如今。妹妹如今再穿,感慨万千,以为母亲手制的杰出艺术作品。母亲给我设计编织了一件到膝盖的红毛衣外套,上面宽松,到膝盖收,脖子上的高围领是活的,可以取也可以戴,是我骄傲的时装,当时引起同事们的赞美和羡慕,后来多少年,每次再穿仍然有人来问:‘’这么好看,哪里买的?‘’
我骄傲的回答:‘’是我妈织的。‘’这句话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让我感觉到了重量。不过三十多年的时间,这项童年时候常见的手工竟然变得如此稀少了。我的同龄人中没有会织的,大街上的商品丰富多彩,有的是机器编织的混合材质的毛线衣裤,看着漂亮可是冷冰冰的,就是一个东西而已。
我穿惯了母亲手织的毛衣毛裤,收藏了母亲给我的娃娃编织的小毛裤和小毛衣以及所有的编织衣服。我依旧在冬天最冷而暖气没有来的时候穿上毛衣和毛裤的时候格外感念母亲。我内心最恐慌的是,毛线衣服破旧了我不会拆线不会重织怎么办?于是舍不得常穿。
更重要的是,每件衣服都记录着母亲在过去的岁月,把我们当小娃娃疼爱呵护的时光。每件衣服拿起来,都是一个时光隧道的入口,我可以奔跑进去,找到多年前,年轻的母亲、中年的母亲坐在树下,坐在墙根下,坐在炕头……坐在时间的光影中凝神静气地为我们编织衣物,而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低头编织的母亲时不时会轻轻叨唠一声我的名字,正在玩耍的我还觉得她烦,朝她嚷嚷别叫我!她笑一笑,不解释,仍然在低头织毛衣的时候轻轻叫我的乳名……如今想起这些情境,中年的我泪眼朦胧!我多么想回到那个时候,依然做她膝下的小孩子!依然听她口里轻轻吐出我的乳名,那带着无尽感怀无尽温柔无尽疼爱的声音!我多么想回到多年前,她每每织了半截毛衣,把我叫来试试肥瘦,而我恐惧地盯着四根尖利的毛衣针生怕被扎,母亲判断还要加针或减针,手指在我身上比划来比划去,嘴里数着数的时光啊……
有过被母亲的编织技艺疼爱过的我,怎能把编织当做匠人的活儿呢?如今我明白,如果有人日夜兼程、争分夺秒、全力以赴亲手为你编织保暖衣物,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疼你的人,最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的人。母亲一辈子的编织,就是在从事一项伟大的爱的工程!
2016.12.3于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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