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我生活的地方，向东南是汉江平原的一马平川，向西北是荆山山麓的层峦叠嶂；但暮春的景色，正如丘迟笔下的江南。鲜花盛妆豪华地登场，又“余音绕梁”似地徐徐谢幕；满眼翠绿中，最富生命活力的，是黄昏的半空中，燕子穿梭往来，不时从水面一掠而过；蝙蝠肆无忌惮，缭乱欲扑行人面。
大自然按照它的意志，变化着姿容和神采。
凌晨醒来，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隐藏了，旭日还没有露面，天色慢慢地挣脱了黑暗，透进没有光泽的灰白。在一片寂静中，也许不是最先醒来，但却是最勤劳、也可能是最饥渴的鸟儿，试啼着第一个声音，轻轻的，宛若怕吓着了悄悄降临的黎明；不远处，另一个鸟鸣也轻轻地应合着。在小鸟的轻声细语中，淡淡的红晕，浸染着东边的天空。而冬季的这个时候，沉重的黑暗，还紧紧地抱着天地在酣睡。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我想起耿耿于怀的那二树桂花。我几次在梦中里观赏着它，那梦做得很长，也很奇怪，不是通常的幻影在脑海里漂荡，而是梦境随着想象的思绪幻化。
第一次看见它，是去年将近“白露”的一天，桂花盛开，芳香弥漫。它刚开放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它，也不可能关注它，因为涌进视野的桂花一树树丹红、一树树橘黄、一树树银白，络绎不绝。就像你向一群姑娘走去，她们的面容姿色一模一样，连眉目和神情都一样，只不过一群红衫，一群黄裙，一群白衣，你只会感觉她们的漂亮娇艳，而且你沉浸在她们散发的馥郁芬芳中，怎么可能去盯住一个而目不转睛呢？你不可能去选择，只会陶醉在它们群体的美色和香甜之中。
我第一次凝望并关注它，已经是“立冬”后了。“疾风知劲草”，当所有的花朵都从大地上消失，只有那二树桂花依然俏丽。我走过的这一片山川旷野，除了不落叶而依然郁郁葱葱的树木，没有一朵鲜花，连梅花都被酷寒和冰雪吓得不敢露面，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瑟瑟发抖。偶尔会看见几只饿极了的白头翁和麻雀，冒死在女贞树枝啄果，在墙角地沟觅食。
整整一个冬季，桂花树上的老花落了，新花又开，一茬接着一茬。大雪纷飞，树冠上堆集了一团团的白雪，把树枝压得向下低垂；白雪和小花之间，只隔了一层碧绿的叶子。我站在树下，望着一朵朵小花，它冷得受不了了吗？需要我吹口热气，为它暖暖将要冻僵了的身子吗？
因为几乎天天都要看到它，我曾经感慨：“每一次的相见，都是上一次的复制。”但也不尽然，古希腊的哲人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上次流淌的河水已经远逝，此时的水流又是新鲜的一泓，虽然看上去还是那么清澈。树上的花朵越来越稀少，它们的形态也越来越纤细柔弱；花朵不再嫩黄，而是像雪一样的洁净柔白，完全失去了芬芳。
光阴荏苒，星转斗移。绿叶落了，绿叶又长满了；冰雪来了，冰雪又远走了；梅花开了，梅花又凋谢了；鸟儿都躲藏了，又叽叽喳喳地飞来了；寂寥来过了，喧哗又把它赶走了； 桃红樱白菜花黄把大地的荒芜清扫干净，又飘飘洒洒地走了……
午后的阳光有些灼热，枫杨树横枝很长，在头顶上方伸过河堤上的路，茂密的绿叶腋下，如悬挂的谷穗一样，三四寸长的青绿花序，像层层宝塔上吊坠的串串风铃；挺拔高耸的杉树，仿佛没有撑开的绿伞，如果它能撑开，替我遮挡住灼热的阳光，那该多好啊。
再一次站在桂花树下，持续不断地二百多天的开放，柔弱洁白的花朵看样子有些坚持不下去了，似乎在竭尽全力：再一次毅然决然打破常规，有几朵居然开在树干上面较粗的光秃分枝上。无论植物学的理论，还是我的观察，桂花的花期只有二十天左右，而且都开在叶腋之下，此时，这小花已经超出正常花期的十倍了，有的从叶腋下转到枝干上。它是怎么啦？
花朵的神奇，往往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我不得不借用梅特林克的较长叙述，完整地表达一种花朵神奇的、戏剧性的绝望和悲壮：“苦草是一种很不起眼的草，它毫无睡莲或某些海底种缨的奇特的优雅。但是，大自然好像非常乐意赋予它一种绝妙的思维。小小的植物在水底的全部生活，都处于一种半睡眠的状态，直到它渴望新生活而举行婚礼的时候。这时，雌花慢慢地伸展开螺旋形的花柄，然后升起，浮现于池塘的水面，张苞怒放。雄花，透进阳光照耀的池水隐约见到雌花，便从邻近根部逸出水面，满怀着希望，向在一个神奇的天地里临风摇曳、正期待着它、召唤着它的雌花靠拢。但是，雄花走到半路，突然感到被制止住了：它的梗——生命的来源——长得太短了；它永远不能达到那光辉的地点，只有在那里，雄蕊和雌蕊才能得以结合”，“雄花是否预感到自己的失望？不管怎么说，它是否在心灵深处隐藏着一个气泡？犹如人们的大脑藏有一种解脱绝望的思想。雄花好像犹豫了片刻；然后，为了达到幸福的境界，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是最不可思议的力量——它毅然挣断维持生命的联系。雄花的花瓣摆脱开花柄，以一种无与伦比的冲力，带着轻快的水珠，逸出水面。虽然遭到了致命的损伤，但它神采奕奕、悠然自在，在无忧无虑的未婚妻身旁漂浮了一会儿；一旦完成了同雌花的结合，献身者随即凋谢殒命；与此同时，已成为母亲的配偶，闭上它正在其中度过生命最后一息的花冠，卷曲起螺旋形的花柄，重又沉入水底，使那壮烈的爱情之果得以成熟。”*
古代民歌有爱情的誓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庄子•盗跖》中，讲了一个“尾生抱柱”的故事，相传一个叫尾生的男子与一女子约定在桥梁相会，等待很久，那女子也没来，河水涨了，尾生就抱着桥柱子等，活活被淹死。看来，花朵对爱情的坚贞，一点也不比我们人类逊色。
我面前的小小桂花，是不是比这苦草的花朵更加坚韧不拔？更拥有智慧和献身精神？温暖的空气中，含着它淡淡的香味，仿佛是去年浓郁的芳香，被岁月风雪清洗后留下的痕迹；又仿佛是它对我的疑惑不屑一顾的眼神。它迟迟不肯凋零，难道就是在期待那辉煌的一刻？
真的是不可思议，它是“顽强”？还是“怪异”？说上帝有这样的安排：给你关上这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这二棵桂花树的花朵经久不凋，难道是上帝打开的一扇“门”？那么，今年的清秋，上帝会不会关闭它的另一扇门：满树的橘红、鲜黄或银白。
我忽然想到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当我们看着一个瘦小的人，连续奔跑了几百里路，摔倒了，又从泥泞里、荆棘间、碎石滩爬起来，抖擞精神接着跑，就算他立刻或下一步颓然仆下，停止了呼吸，他照样给我们树立起英雄主义的典范。我们能不对这种顽强壮举和精神气质肃然起敬吗？能不因此而心潮澎湃、放声高歌吗？
*《花的智慧》第14—16页
2022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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