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往事(第五章)

作者: 尘凡无忧 | 来源:发表于2019-03-02 21:04 被阅读18次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解开那些人生初成长的疑惑的。这些本该母亲告诉我的事情,我的母亲没有跟我说过。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谈论过任何关于身体,关于发育,关于性的话题。母亲的态度让我觉得我所有关于这些方面的问题都是不洁的,是羞耻的。

我是怎样慢慢懂得这些的呢?我都快忘记了。

直到我最近几年读到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的作品《家庭制造》的时候,忽然唤醒了我很多沉睡的记忆。我想起我的身体最初开始发育的往事。

当很多人觉得伊恩写的败坏伦常的故事恶心变态的时候,我却觉得,他是真实有勇气的。他在向粗心的父母们传递着一种讯息,一种被忽略的危险的讯息。

是的。正是我的哥哥让我有了身体的意识和觉悟。

那应当是在我胸部开始隆起的时候。最先关注到这一点的是哥哥。那时候家中三间卧室,那年祖母搬到我们家同住。母亲不让我跟祖母在同一个房间。母亲宁愿让我和哥哥挤在一张床上。

有一段时间,每天晚上,哥哥就跟我提要求,要看看我的胸部。没错。他就是这样要求的。哥哥甚至提出了很多颇具诱惑力的交换条件。

出于本能,我拒绝哥哥。因为哥哥从小就不喜欢我,总是欺负我,我只是本能地对哥哥有着抵触。我不知道如果我们从小亲密无间我会不会答应他的要求。

然后有一天半夜,我醒来,感觉到胸口的压迫。

是哥哥的手。从床的另一头,越过他的被子,钻进我的被子,他的手放在我小小的胸部上。

可怕吗?

我早已原谅了哥哥。那个特殊时期的孩子的特殊心理我如今已经能够懂得。可是那时,我是恐惧的。

夜晚的睡眠成了提心吊胆的防备。而我不能够跟任何人说。没有人可以信得过。

没有人。

我最该倾诉的对象是母亲。可是母亲一直喜爱哥哥远远超过我。我没有对母亲求助的欲望。几乎从来没有过。

我知道这是丑陋的事情。我只是自己吞下这个秘密。然后极力抗争着在门厅拥有了自己的被屏风隔开的一个小空间。

即使这种抗争让母亲更觉得我多事,麻烦。

当我看到伊恩的小说里那个被初萌的情欲折磨得不堪忍受的哥哥如何诱奸了自己十岁的妹妹时,我的心疼痛难忍。

有多少秘密我们耻于道出。有多少真相我们极力掩藏。而正是这种独自吞咽集体沉默造成了可怕的忽视。对女孩子身体保护意识的忽视。

亲近的不一定是安全的。

你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对任何人来说它都是私密的。———每一个母亲都应当这样告诉自己的女儿,保护好自己的女儿。这是母亲的责任。

可是天下有多少真正合格的母亲呢?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小戈和桔子的高中生活会是怎样的。

人从出生到死亡,再怎样漫长,再怎样跌宕曲折,无非是两个点链接的一条线。

两个点之间可以有无穷条可能的线,我们却只能拥有其中的一条。其他所有的可能都是虚设的风景,让我们在狭窄局促的时空有所眺望,有所希翼。

如此而已。

无数种可能却只能择其一。这样看一个人的一生其实很单调无趣。并且很容易因为那些虚妄的可能的存在而让人心存悔恨。

有时候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回忆高中那段和小戈桔子共处的时间。

伤感和悔恨。好像我始终无法摆脱这种情绪的包围。

刚刚升入高一的时候桔子便和初恋分手了。

也就是在我还不知爱情为何物的时候,桔子已经结束了初恋。

桔子很现实。

我们不可能了。不可能干嘛还要继续。桔子一脸不在乎的说。

桔子跟我同桌的时候告诉过我很多她和初恋的故事。我像听天方夜谭。那时桔子的观点现在想来我还是很惊讶和钦佩。

只能说人跟人是不一样的,甚至可以成为两个极端。

有人美到极致,也有人丑到极致。当然我说的是心灵。有人可以视爱情如喝白水吃饭菜,有人视爱情为眼睛,一生只有一个爱人。

无所谓对错好坏,这就是大千世界滚滚红尘吧。

我相信经历会丰富一个人的内心。

一个跨越过两性鸿沟的孩子和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他们的视野和心灵是不在一个层次上的。尤其桔子比我大两岁,还有两个姐姐做她的知心朋友。

成熟果断,豪放不羁的桔子在我的眼里风情万种,极具魅力。她为我打开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眩惑世界。

我想,那个时候我对桔子的喜爱包含着崇拜,追随,信任和依赖。

我从没有那么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即使她是老师同学眼中很糟糕的女孩。

我觉得桔子的身上闪烁着一种光芒,那种那时候那些一心读书的孩子所不具备的耀眼的自我的光芒。

我太喜欢桔子的个性了。

反叛不羁张扬。那都是我没有的。或者深藏在骨子里的。

阴历九月初四。这天是桔子的生日。我只知道她的阴历生日。

二十几年过去,我脑海里十七岁生日那天的桔子还是那么活泼清晰,仿佛触手可摸。

桔子有一头浓密漆黑的长发,散开来,像黑色油亮的瀑布直垂过腰,美得炫目,让那时的我羡慕不已。这大概也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喜欢蓄长发的缘故吧,我觉得长发飘飘的女孩有一种清爽脱俗的美。

我是后来知道,原来我也有一头可以媲美桔子的长发。

很多时候,我们艳羡别人的时候,是看不到自己的长处的。至少我那个时候是这样。

我喜爱桔子,喜爱她的一切。她的爽朗,她的活泼,她的我行我素,她的目空一切,甚至她的长发,她写的诗,她笑起来嘴角好看的酒窝,她笑起来花枝乱颤的样子。

在我眼里桔子是那么完美,我看不到她的缺点,除去桔子不喜欢学习。

桔子17岁的生日,我陪她在学校附近的河滨公园里度过,后来我们在那个公园里一起度过很多快乐美好的时光,以及再后来我独自在那个公园里送走过很多年少的忧伤。

那天我们买了一堆小零食,香瓜子,果丹皮,五香豆,花生奶糖。在那时已经足够奢侈。我记得我们一直唱歌,唱那时流行的歌曲《大约在冬季》,《走过咖啡屋》,《思念》,《北方的狼》,《童年》,《明天会更美好》……

唱歌时的桔子脸上布满忧愁,那是在平时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桔子脸上看不到的。

我在桔子的脸上看到自己。

桔子也是旁听生。一个在学习上让人看不到希望的孩子。一个被老师和正式生斜视的孩子。我们倔犟而小心翼翼地怀抱着少年的自尊,忧伤地眺望远方,而远方,就在不远处的河岸,希望沉没的地方。

那时,我看不到希望。我想十七岁时的桔子也是。

那时我们相互交换的礼物都是卡片,各种各样的明信片,风景卡片,明星卡片。桔子送给我的明信片还在我的一个小箱子里收着,我的仅存的结婚前二十八年的过去里,收着所有桔子的明信片。它们锁在那里,像遥远的沉默的埋葬了的过去。

我不能再送给桔子什么了。

生日快乐!四十二岁的桔子。永远的,不再有忧愁的桔子。

我的落榜,我上高中以后所有的忧伤和不快乐并没有人关注,即使我的父母。

有时候想想,人是可悲的。无论物理世界还是精神世界,只有自己最清楚,只有自己最懂得自己。在那个快乐或者悲伤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王,自己一个人的王,孤单的王。

我们冷漠地忽视着别人,也被别人同样冷漠地忽视着。

这也是为什么人会那么渴望爱情吧。深爱的两个人会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地彼此关注。爱情备受推崇,无非是因为人心脆弱而孤独。

可是爱情能持续多久呢?

我们最终还是孤独的。

或许直到有一天我们忘记自己,放眼蓝天,不再困于自己心灵的小屋,不再徒自感怜自己渺小的悲伤,我们才会得到救赎吧。

而那时,我不知道这些。

我只知道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可以被忽略的,被省略掉的一个没有未来的小孩。我吮吸着年少忧愁,越陷越深,像婴儿吮吸母乳一样甘甜。

只为痛苦让我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我用这种方式爱着自己。

我真的无法快乐起来。那个时候。那些秘密,那些深藏在内心的恐惧而忧伤的秘密。

父亲和母亲的争吵越来越升级。母亲的发作开始显出明显的病态。

母亲会在发泄了一顿脾气之后,忽然安静下来,坐在沙发上,屋里极静的时候,母亲会忽然爆出一声狂笑,然后整个人僵僵地躺在沙发上,甚至滑下沙发,躺在地上,眼神呆滞,一动不动。

写下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是抽紧的。

时隔这么多年,我依然记得那些场景。父亲会快步走过去,掐母亲的人中,我在一旁呼叫着妈妈,妈妈。眼泪就不知不觉流下来。我不知道那些眼泪是因为恐惧因为心疼母亲还是因为自怜而悲伤。

后来父亲跟我说,母亲大概得的是癔病。

那时我不敢多问父亲关于母亲的病情。父亲的脸上写满愁苦。那几年已经过了知天命的父亲开始研究各种各样的与命运有关的书籍,面相手相周易八卦,我想那时的父亲一定非常迷茫,才开始求助于玄幻的书籍,试图解释和安慰自己吧。

后来我可以面对母亲病症的时候也开始查阅一些书籍。癔症是一种精神障碍,它的病因主要来自于病人超越常态的心理暗示。

其实每一个人都很自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就是一种完全自我的人生哲学吧。

我不知道这样的人,一旦不能遂愿,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达成目的。

这么多年我已懂得,人的一生其实就是学会调控自我跟外界的关系,彼此接受,彼此妥协,彼此融合,达到协调存在。

母亲在这一点上,彼时彼刻,显然是自我占据了绝对的高度。

母亲不肯妥协。妥协的,是我们。

这么多年我一直试图了解那时母亲的心理,想对人性多一份懂得,更想解开压在自己心头很多年的郁结。

我想母亲一定是受过伤害的。

只是人生在世,谁没有受过伤害呢?

每一个人都是以一颗热血细腻的心去摩擦这个冷酷粗糙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和身外的世界较量。每一个人都是在输赢交替的过程中成长,蜕变,老去。

对于伤害,我现在更欣赏那种樱桃树的说法。看过一个故事,樱桃树不结果的话,对着树身砍一刀,第二年刀伤合愈,并且会结出满树樱桃。

我喜欢这个故事透出的哲理。如果伤害不可避免,那么就要利用好伤害。硕果累累的人生不会是平顺的一生。伤疤自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丽。

当然,这都是阿Q式自我安慰。谁不希望自己的一生平坦顺遂幸福无忧呢。

只是不然呢?又能怎样?

我非常尊重那些隐忍的人。他们默默吞下所有的苦痛。

或许那时的母亲不是不想自己吞下苦痛,她只是不能。我宁愿这样想自己的母亲。

母亲一直非常好强,事事不甘人后。

母亲读书非常好,但是考大学的时候因为家庭成分的缘故不能上大学,这是母亲终生的遗憾。母亲工作态度非常积极,总想处处出头当先进,以至于在工作中不小心弄断胳膊过,并且母亲耿直不够圆融,因此开罪过领导同事。母亲对婚姻爱情的态度也极其传统,我想父亲在这一点上也许会有让母亲失望的地方。

现在看,母亲所受的伤害有些是时代性的,来在外部大环境,那些年代很多人都没有逃脱被伤害的命运。

而有些伤害则是双刃的。比如在婚姻里,我想父亲一定也承受着来自母亲的情感伤害,只不过父亲自己消化掉了,即使消化得不那么干净利落,父亲在努力。

我相信父亲面对的温柔陷阱要多过当时的母亲。我也相信身处矛盾中心的父亲的挣扎艰难而痛苦。

父亲曾经有一次跟同事喝酒,应是喝高了。父亲在回家的路上摔倒在雪地里,就那样睡了一夜。这些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我能想象出那个落魄失魂的父亲的模样。

父亲的苦无人可诉。

我那个时候是惧怕并且尽量远离父亲的。

母亲清醒的时候,有时候会拉我说些闲话。话里话外的母亲透露着对父亲的失望,而这种失望,现在看,其实多半来自于母亲的臆想和猜测。母亲会以含混暧昧的语气跟我说父亲的风流韵事。记忆里,母亲口中的父亲会跟所有女人暧昧,包括他自己的母亲,包括母亲寡居的弟妹,甚至母亲自己的姐姐。

母亲草木皆兵地认为每一个女人都会喜欢父亲,都会跟父亲暧昧。因为父亲会撒谎,会说甜蜜的话,会哄女人开心。

很多年后我知道这是母亲的一种病态心理。而那时,我不知道。我只直觉母亲不该跟我说这些。这不是一个母亲该对女儿说的话。

母亲在我心中塑造了一个不堪的父亲。我没有获得母亲的爱,并且本能地抵制来自父亲的关怀。

那个时候,我的心中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可是我的心需要被填满,需要有人住在里面,而不觉得空虚。我的心中住着小戈,还有桔子。

那时,对我来说最开心的事是呆在学校。

桔子和小戈是我快乐的源泉。我珍爱他们两个像小孩子珍爱口袋里仅有的两块糖果。

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女生之间界限已经分明。但是小戈和我却依然保持着初中的友谊。我喜欢上课时回过头去越过众多低头学习的脑袋寻找小戈,仿佛心有灵犀,我总会捕捉到小戈的目光。就那样遥遥地相视一笑,我的心便立即被快乐和甜蜜充满。

小戈像是我的守护神。我看到他就会感觉踏实和安心。有时候我们会在课间时聊几句,都是闲闲的话题。我能感觉到周围女孩子看我的目光里充满羡慕。

或许只是我的感觉。她们根本没有在意我和小戈。但是那又有什么呢。幸福不就是一种感觉吗?反正那时我心里觉得幸福。就足够了。

有时候放晚自习,小戈会等在教学楼的拐角,看到我便跟我一起走。

有时候我没有看到小戈,正怅怅的,他会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从后面拽住我的自行车,我回头便看到小戈的笑脸。校园的灯光笼在小戈的脸上,有一种格外温柔的光芒。我们一起推着自行车走校园里长长的一段甬路。熙熙攘攘的人流无声地从身边走过,我的目光里只有小戈。那个时候我总希望那条路不要有尽头。

小戈还是会在自习课上给我传纸条。我记得最远的一次,跨越整个教室的对角线。我在第一排,小戈在最后一排。字条上写些什么现在都忘记了。无非借书,借笔记本,或者借饭票之类的。但是我清晰记得那些快乐的瞬间。

有人记挂着我,不畏惧别人的眼光,不在乎我的旁听生身份,而这个人是小戈,我喜欢的小戈。

那些时候我的眼角眉梢一定都是快乐。连桔子也看出来了。你是不是喜欢小戈?桔子问我。

我没有回答,但轻轻点头。

你喜欢他什么?桔子问。

没有什么。就是觉得小戈熟悉,安全,温暖。

当然我不是这样回答桔子的。那时我也不知道喜欢小戈什么。我只是喜欢他,喜欢他专注地看着我,对着我笑,我便会忘记所有的不快乐,我便仿佛还是曾经的那个小女孩,可以笑得地动山摇。

虽然我知道我不是了。

但小戈有这种能量,他会让我忘记一切苦痛。小戈微笑的眼睛里有一个宁静安详的天堂,我像一条鱼,游在里面,无忧无虑。

我不知道,我将要失去它了,我人间的天堂。

我说过我是打算洗心革面,好好学习的。我也真的这么做的,在开学的最初一段时间里。

我的各方面的表现都不比一般的正式生差,甚至我的英文和语文,可以排在班级前几名。

只是生活中的风雨太多了,我是那么娇弱的一个小孩,拼力开出的星星点点的小花儿很快就被现实冲得七零八落。

父母的不和,尤其母亲的病态发作是我心上一块巨大的阴影。而同学的另眼相看则是另一种压力。或许那只是我的自我感觉。那些孩子目不斜视地盯着课本,盯着学习顶呱呱的孩子,谁会把一个毫不起眼的旁听生放在眼里呢。

其实同学怎么看并不是多么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心里拿捏不定自己。旁听生的身份压迫着我,我觉得我像是古代的罪人,在额头上被刺了斗大的红字。猩红的字在阳光下有着刺目的光芒,我能看见一个在灼人的光线中残喘的自己。

我是努力的。即使我的力量依然被什么无形束缚着,但是我在努力。我尽力讨好着世界,就连我认真学习都是为了讨好身外的一切。

我不是那么差。我想大声告诉谁。虽然我不知道,我需要告诉谁。

我是那么急着向外界证明我自己。我的急切和身外世界的无动于衷是那么格格不入。

而那时我是那么容易被外界左右的一个小孩。

我印象最深的是高一的化学女老师。那位女老师喜欢随机抽查,让学生回答问题。我的化学其实一直不差。所以在开学的最初那些日子里,我都能流利地回答出她的问题,甚至一些比较难的问题。我几乎觉得她是喜欢我的了。

然后有一天,不记得什么原因,我没有回答出她的问题。我其实很惭愧。我的脸上一定写着对不起几个字。因为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而我让她失望了。

那位女老师翻了翻名册,突然冒出一句,原来是个旁听生,怪不得。你快给我坐下吧,别挡着后面的同学。

也许我该更加羞耻的。只是那一刻,我忽然特别厌恶那个女老师。

她大概已经忘记了前几天因为她的一岁小孩没有人帮助照料,班主任让我帮她照顾小孩的事情了吧,她那时对我笑得像个亲人。

原来是个旁听生。

这句话像锥子。直直地扎在我心上。那么多正式生也回答不出她的问题,她不会取笑他们原来是个正式生。

读圣贤书的未必是圣贤人。教圣贤书的同样未必是圣贤人。

而那时我不懂。我神化了老师。我以为他们博爱无疆,胸怀澄净。

我不是一个多么聪明伶俐的小孩,不是一个光环耀眼的小孩,但是不妨碍我知道该尊重别人,不该这样讥讽别人,更不该这样当众取笑一个孩子。

旁听生怎么了,不是人吗?不是需要被引导被教化的小孩吗?旁听生的自尊就该被老师踩在脚下吗?

为师如此,我忽然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世界。

她的鼻孔里喷出的蔑视能拍死我像拍死一只蚂蚁。就因为她是老师吗?她对学生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吗?

不过,我承认,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让她达成目的了。

那一节课我都站在那里,站在第一排,脸上写满不羁叛逆,高高地,直直地站着,目光看向窗外。

外面的天空好蓝啊。我在心里哭着想。我好想走到天空里去。

从那之后,我的学习直线下滑。

没错。我是一个喜欢推卸责任的小孩。我原谅我自己,即使现在回头看。

我能看到那个敏感的女孩小心翼翼呵护的宝贝被人一脚踩碎,并且吐上几口唾弃的唾沫。如同在洪水中拽住的稻草,被人一刀割断,然后顺势递上一脚…..

我不是自强不息的孩子。不能够像有些人因为别人的轻视嘲讽而暗省自己的不足,从而卧薪尝胆,奋发图强。我不是。

我一直都不是一个竞争意识很强的小孩。我随意地处置着自己。虽然内心深处也会很虚荣地希望自己闪亮,耀花别人的眼睛。

我那时候的叛逆给予我的能力只有反抗,鱼死网破的反抗。

多么邪恶。这个世界。

我身外的世界其实是不值得我讨好的。我用自己的眼睛看清了这一点。

表达我内心的蔑视的方式就是顺势而下。我不屑跟所谓的正道主流文人君子假道学为伍。剥去斯文的外衣,他们其实那么冷漠,虚伪,世故而势利。我不屑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就是这样想的。

就像家道没落更会让人看清世事炎凉人心冷暖,我在那时看到了作为一个差学生看到的世界。一个不思进取,厚脸厚皮的旁听生算是学校的最底层人群了吧。我抬起眼睛看到的只是阴郁冰冷的嘴脸遮蔽的天空。

现在想,人太容易堕落了。

自暴自弃是一条人生的捷径。很多人选择了这条路,其实他们本身并不是坏,也不是不要强。

人性本善。我本善良。我本向善。我本向上。

只是人虽然是孤独的,却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身外的一切,善恶,亲疏,喜恶,冷热……所有这些外界情愫都最终投射到人的心上,我们感受到的在塑造着我们的思想和言行。

我开始跟着桔子做各种我从来不会做的事情,那些我曾经认为只有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在课堂上讲话,睡觉,看小说,甚至我跟着桔子一起逃课,一起在学校里招摇张扬。记得那时我们有几个情况相似的女生,天气暖的时候,五六个青春飞扬的女孩,一字排开,长发飘飘,衣袂飘飘,在男生的口哨声中,目不斜视,一脸挑衅地阔步走在沉闷的中学校园。印象中那时斜阳如血,艳丽无比。

我曾经以为我的青春会这样挥霍掉,不耀眼,甚至堕落,却有一种放纵恣意的痛快和自由,即使我并不是真的从内心里感觉快乐。

花若盛开,蝴蝶自来。同来的一定还有蜜蜂,清风,苍蝇……

我常想,如果世上没有花草,是不是蝴蝶蜜蜂之类的昆虫就会像恐龙一样绝了种。

招蜂引蝶这个词是明显地贬斥花草类女子的。

是不是作为女孩子,低眉顺目,娴静端庄就真的不会引来蝶飞蜂舞呢?我不知道。

不过,我是鄙视蜂蝶的。花儿在原地盛开,无腿无脚,香是自香,蜂蝶闻香而来,食尽花姿,却会反咬一口,都怪你太香。

若是蜂蝶这样无耻倒也罢了,这世上最冷人心的是一旁指指点点的看客,在他们看来,字典里没有无辜这个词。

我没有想过,跟桔子她们那样招摇会引来麻烦。

班上一个男生,正式生身份,明眼人都知道他是通过关系升入高中的。听说他家门路了得。学习极差不说,一身匪气,品性极其恶劣,专门欺负农村来的男生,并且喜欢骚扰稍有姿色的女生。

对这种人,我一向敬而远之。

有一天,他还是惹到了我身上。

想想我真是脾气倔犟的一个女孩,天不怕地不怕似的。无非是被他摸一下,碰一下,说几句难听的话,别的女孩子都忍下去了,我却忍不下去。我看不惯他好久了,终于爆发。我最恨欺男霸女的家伙。

跟他在教室大吵一顿,我跑去教导主任那里告状。那时我依然是天真的。我以为口口声声爱学生如子女的政治教导主任会给受欺负的孩子撑腰。

那个年老的女教导主任慢吞吞地挪进我们教室,轻描淡写地说了那个男生几句,语气和目光几乎是爱怜的。

然后她突然话锋一转,阴阳怪气地对大家说,你们女同学记着,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你自己是个好蛋,苍蝇不会叮你;你是个臭蛋,那就不能怪苍蝇了。

多么严谨科学的师者逻辑!

多么寡廉鲜耻的强盗逻辑!

原来所有被欺负的女生都是因为我们不够清白自爱。那么那些被欺负的男生呢?他们不够老实顺从?

正义,原来从来都不能指望由上而下得到伸张的。

我几乎出离愤怒了。因恶心而愤怒。这是多么巨大而权威的一只苍蝇啊!

不过,她的那句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还是深深刺痛了我。

很自然的,我属于被她打入有缝鸡蛋的那一列。虽然我已经不在乎在她眼里我是什么了。

我是有缝的鸡蛋吗?

这个问题开始深深地困扰我。我不思进取,但是我品行端正。我轻狂张扬,但是我不轻浮张狂。除去小戈,我几乎不跟班级的其他男生搭话。

我不是有缝的鸡蛋。我不要做别人眼里有缝的鸡蛋。

无眠的深夜里,我睁大双眼凝视眼前让人绝望的黑暗。

我想,我需要收敛自己了,我不可以再放纵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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