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锁
一只面粉做的羊头躺在院子中央的大桌子上,正和袖珍对视着,以羊头为中心周围4只支羊15只小羊如临大敌地盯着袖珍,19只大小羊的眼睛被红头绳连接在一起,像一只肢体分散的怪物,羊头前面,残肢的中心,一把用红头绳和17个小铜钱编织的“锁子”被羊簇拥着,像是被凶猛的怪物保护着弱不禁风的宝物。袖珍看见羊眼睛里黑乎乎的,可是袖珍总觉得这双眼在窥视她,她抿嘴瞪大眼睛警戒地看,想看看这黑里到底有什么。
“袖珍!看什么呢?哎呦!这圆了锁呀,就不归曹奶奶管喽!咋还是这么扬雾呢?”袖珍姑姑花莲准备拍一下袖珍肩膀,袖珍一偏身。“哎?小姑娘一点都不扬雾呵,精吧着呢!”
曹奶奶可管不着我!袖珍的大眼睛看了一眼姑姑,自己脖子上的银锁在姑姑狭长的丹凤眼眸子中闪着热切的光。“袖珍好福气哟!你姑姑就没这圆锁的命。”花莲把手伸向袖珍的脖子间,但她避开了花莲的手。花莲一顿,伸出去的手转向袖珍的头,摸了摸侄女编好的麻花辫,便马上抽回手,转身过去搀扶着袖珍爷爷走过来。袖珍看到爷爷的手里拿着一把银色的小钥匙,眼神混沌,嘴角含着不常见的笑容走来,褶子堆积了满脸,挤得眼睛没有了容身之处,眯成一条细缝。
几天前,爷爷就吩咐家里人为袖珍的圆锁仪式忙活。爷爷在哥哥走后最宝贵袖珍,袖珍是家里的二孩,大孩孙子长大了,让孙子去上学去了,二孩自然成了家中独一无二的受宠对象。几天前,爷爷把袖珍叫到主厅,袖珍战战兢兢地走去主厅,和爷爷独处一直是她最害怕的。一进主厅,八仙边脚狼、鹿、牛的浮雕在烛光的映照下模糊不清,两边的太师椅四平八稳,八仙桌上的牙雕反射出温和莹白的光辉,香案上方的山水图画在烛光的闪烁下虚虚实实,爷爷的手捋着他的银白色山羊胡,此刻像画里的神仙老头子的表情一样,面庞比平时威严肃穆捉摸不清。
爷爷的眼睛,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着袖珍,摸摸袖珍的头,山羊胡动了动:“真快啊!袖珍也该长大成人了。”说罢爷爷从手里的小木盒中拿出用一层红布包裹着的一块东西,依次展开四角。
袖珍记得哥哥圆锁的时候锁子被足足包裹了12层。
银色的光泽被烛光晕染成金黄色,是很像哥哥锁子的颜色,只是没那么耀眼,落日余晖般不刺眼的金黄色,夹杂着云朵的重色阴影。椭圆形的锁子在爷爷手中握着,僵硬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长命富贵的流云纹,袖珍都害怕背面的麒麟纹路会被爷爷的手掌擦掉。
“袖珍啊,过几天就是你12岁的生辰,咱家要给你办圆锁,高兴不?爷爷今天就把这银锁给你,来!爷爷给你戴在脖子上。”袖珍被爷爷同样用僵硬的胳膊环住身子,锁链扣了好多次都没有扣上,锁子下的银质流苏发出叮咚的声响,袖珍可不觉得这声音的美妙,她的肩膀被爷爷的手臂压得酸痛。脸上龇牙咧嘴。
“爷爷,我自己来吧。”袖珍轻声试探问道。
“哎,爷爷老啦,不中用了,袖珍到底是长大喽。”爷爷最终放开了看表情仿佛正在受刑的小女孩,嘴角微微一撇,山羊胡也跟着颤了两颤。
袖珍囫囵摸了一把锁子,把锁子揪到背后,流苏一路挂着袖珍的麻花辫,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乖顺得很,摸到链扣儿,左右手拇指食指绕了一个麻花,向后一扯,“啪嗒”,锁子服帖地垂在胸前。
“袖珍,爷爷在你圆锁那天再给你开锁,睡觉去吧。”爷爷摆摆手,眼角耷拉下来,露出疲惫的神态。
“嗯。”袖珍声音上扬,感觉轻松了许多,弯腰鞠躬,转身离开。
爷爷的目光看着袖珍的后背,没有温婉贤德妇女那股服帖劲,后背直的像块面板希望圆锁以后能听话!哎,都到了快要嫁人的年龄了了,该是上学上的,是该约束那性子喽!
袖珍能感觉到爷爷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背上,浑身难受,害怕得不敢使性子回头瞪回去。走起路来锁子左右摇摆,像是很满意这个小主人。但事实是让身体排异的银锁发出的叮咚声使她心烦意乱。
在仪式上,爷爷的手再一次触摸到银锁,苍老僵硬的手捉住银锁,拇指顺着边缘的前后相接纹路仔细揉搓,在靠右边缘处停了下来。右手的拇指食指捏着一根银质小巧钥匙抖动,双眼眯起,更分不清眼白和眼仁,细小的黑色钥匙孔仿佛是一块磁铁,钥匙同极相斥,半球形的透明屏障光滑无痕,爷爷的手越是想靠近钥匙孔,越被推得远。
袖珍看着爷爷,急的她用手握住爷爷的手,颤抖的大手有了支撑依靠,袖珍轻轻一推,有轨迹般平稳得契合进锁孔,向右一拧,锁链与银锁分离。袖珍这才把手放下来,旁边司仪的声音嘈杂刺耳,爷爷站在袖珍左边,拉起来孙女的手,走向祠堂。
祠堂门前摆放着案桌,桌上摆放着瓜果糕点,香炉升起来袅袅的青烟,绕几道弯,融入空中,袖珍面向天空看着青烟,头仰得与脊背成了诡异的角度。桌前摆放一个蒲团,司仪的声音想起,按照流程,袖珍跪到蒲垫上,小时在蒲垫上被爷爷跪罚疼痛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此时的袖珍和幼时的袖珍一样,眉毛皱起,腰板也是直得像块面板。祠堂里的灯光依旧是粘稠的黄色,粘稠得只要人一进去就被粘住出不来,哥哥小时候被罚在祠堂就很久没有出来,袖珍很庆幸自己是个女孩。老祖宗牌位乌黑锃亮,只有看老祖宗的时候才能捉住一丝光亮,同时光亮也会捉住人,被追踪得没有逃避之处。袖珍抬头,祠堂里老祖宗的牌位一层高于一层,密密麻麻,外面的天空白得刺眼,祠堂浓黑得什么都看不见。袖珍快速行礼,磕头,起身,礼毕。
转身,袖珍快步走向主厅。主厅正中是紫檀四扇屏风,屏框雕缠枝莲纹,屏下承三联八字形须弥式底座,剔火焰宝、十字金刚杵,屏心浮雕山水楼阁,树石花卉,祥云缭绕,有仙人乘鹤而来一派祥和景象。屏风前面一把交椅上,爷爷枯瘦的身子端坐于上,案桌前的宾客人影仿佛无骨无形,只是一晃。袖珍瞪大眼睛看着诡异的景象。忽然袖珍被姑姑一推,趔趄地向前走了一步。
“快点啊!客人都等着呢!”舅妈花莲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眼都不看地对袖珍说,花莲将衣袖挽上了一圈边,祥云纹背面细密的针脚有条不紊地排列着。
袖珍嘴角扯了扯,走上前,爷爷全身的重量连同引力都压在了袖珍的小臂上,袖珍咬着下唇,将爷爷从交椅上搀扶起来,顺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两只酒盅,将一只递给爷爷,一只留给自己,走向宾客的中间。
猛然,小腹部一阵蠕动抽搐疼痛,右手的酒盅越抓越紧,手心马上变得潮湿。袖珍感觉身体有什么的怪物正在苏醒,泌出粘稠的液体,它的触角伸向五脏六腑,搅成一团。两腿间一股温暖的液体涌出,袖珍觉得那本身是身体的一部分,就这样流失了。袖珍偷偷放开扶着爷爷的左手,摸摸群青色套裙下摆,濡湿黏腻,袖珍低头,手心上的红色痕迹吓得袖珍一个激灵,手中的酒盅差点脱了手。啊!是那个!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呢?怎么办?母亲严厉的叮嘱萦绕在袖珍的耳边: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到,否则我打断你的腿!袖珍连忙将手掌合上,在裙子上搓了搓,用上扬的余光瞥了瞥爷爷的神情,深呼吸,还好没有看到。袖珍求助的眼神望向母亲,母亲正站在招呼客人的父亲旁边,嘴角微翘,温婉贤淑。袖珍心中十万火急,心想赶快找一个机会脱身去找母亲。
“袖珍啊,陪爷爷去致辞!”袖珍上前扶住了爷爷的胳膊,抬头到爷爷的侧脸,还是平常的不苟言笑,袖珍又迅速地低下了头,把自己藏在阴影里。爷爷前面的致辞袖珍一句都没有听进耳朵里去,爷爷在她头顶放上面鱼,脚下放莲花,袖珍像被冰冻似得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把头上的面鱼掉下。爷爷念到:“九石榴,一佛手,守住亲娘再不走,急鱼鱼,活兔兔,娃娃活个没数数。”说罢拍拍袖珍的肩膀,“女儿十三立家当喽。”袖珍连忙点了点头,面鱼一条条从袖珍面前游下去,一头栽到青石地面上,真疼!
花莲姑姑将爷爷搀扶走了,父亲和母亲走上前,袖珍要同父亲一起与一个个宾客敬酒,但是她慌忙抓着母亲的手腕将母亲揪到自己身边,双手环绕着母亲的脖子,尽量地把自己的嘴往母亲的耳边凑。
忽然,袖珍的肩膀受到大力一撞,接着袖珍仰面摔倒了地上,疼得她龇牙咧嘴。袖珍眯着眼看见原来是隔壁家的王飞白,怒从心中起,捏紧拳头,正准备起身给那逍遥法外的王飞白一顿痛打。下身突然又感到一股暖流,袖珍整个人汗毛倒竖,每一根神经都在感受着这股温暖,但是袖珍从内到外都是冰冷的,冷汗珠子从袖珍光洁的额头上一颗颗渗出,身体如同被冰冻,一动都不敢动。
母亲走过来要把袖珍从地上拉起来,袖珍猛然跳起来,准备向着厅门逃跑。
“啊!那是啥?!”起身准备逃跑的袖珍身体一滞,回头看去,自己刚才摔倒的青石板上星星点点的紫红色在眼中放大,心中恨透了王飞白。她又看了看周围,袖珍苍白得如同皎月的脸上嵌着黑白分明的两颗琉璃珠,琉璃的眼睛里倒印着一张张鬼魅般的脸惊恐失措。
袖珍慌忙去找寻母亲的眼睛,母亲的脸色袖珍从来没有见过,眼睛充血变得微红,周围的肌肉急速抖动,神情紧张,快速冲出来趴在地上,拼命地用手肘擦拭着紫色痕迹,可是写意的作品已经完成,紫色痕迹只有形状的改变。袖珍觉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自己脸上,这样的母亲袖珍没有见过。一旁正在与客人应酬的父亲回过头来,疑惑地凑到母亲身边,鼻子皱起来,飞快地后退两步别过脸去。那不是自己身体里的物什吗?他们……这么恶心吗?我在他们眼里也是这么恶心吗?袖珍踉跄站起身来,拔腿就往外跑。
回头,母亲的眼神狩猎般的向她追来,她觉得逃不出去,那眼神深入袖珍的衣袖,皮肉,骨髓。爷爷手中多了把龙头拐杖,正颤抖的指向自己,指向自己的心脏。袖珍想马上逃离出这个厌恶自己的地方。房间越来越近,她第一次觉得这阶梯是多么长。进屋,她疯了扒开自己的套裙,蜕皮一般困难疼得袖珍的眼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她想看看到底是多可怖的怪物!让所有人都害怕得变了一个人。
套裙蜕下来,群青色上星星点点的几块痕迹,黑如墨,比桌案上的“玄霜”还纯粹漆黑。只是鼻腔里刺鼻的味道提醒着袖珍那是什么。猛然,袖珍跳起来,周围都是黑色,没有一点亮光,压得她动弹不得,袖珍不停地扯着身上的衣物,突然,叮铃铃,银光一闪,是银锁的锁链,只是锁已经被打开了,只剩一条突兀的锁链挂在袖珍惨白的脖颈上。袖珍想大口呼吸,可是锁链不停地挤压袖珍胸膛那一点可怜的氧气。袖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捉住脖子间的锁链猛地一揪,锁链应声而断。袖珍得救似得,释然长吐出一口气。她茫然的看着手中的锁链,银白色上沾着丝丝鲜红,摸摸脖子,也是温热的,熟悉的。
母亲的紫色裙摆从门框一闪而过,双手用力向后关上了两扇门。“你一辈子待在里面算了!好过出来给我丢人现眼!”母亲略带哭腔的嘶吼传入耳中,母亲为什么没有进门来打自己呢?
“咔哒”母亲从外面上了门闩,两扇门瑟瑟发抖,尘土都被不停地抖落下来。袖珍抬头看向闺门,八吉祥的纹样静谧安详,玉兰图透过阳光更显得通透,一粒粒灰尘旋转跳跃。
门外,门闩敲击木门的声音叮咚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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