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影

作者: 白简陌 | 来源:发表于2018-10-13 13:32 被阅读236次

      我又做了那个相同的梦。

      梦中已故的她如往常般清瘦,亦如往常般慈祥地望着我,脸上绽开腼腆的笑靥。也许是被秋风吹起了某些零散的记忆,也许是被近期大量的阅读勾起了昔日摆弄文墨的爱好,莫名地,我最近经常梦到许多早已黯然的往事,其中五味杂陈,但大多都是和慕卿姐有关的。慕卿是我最初在报社中的同事,说是同事,她对于我来说却是老师或是母亲的一种存在。她比我大二十多岁,但我们之间讲话从不用敬语“您”之类的,我总是直呼她的名字“慕卿”,撒娇时才少见地叫上一声“慕卿姐”,每当这时,她总是笑得像个开心的孩子。她已年过半百,膝下却无子女,一直独自居住。听同事小宋说慕卿先时结过婚,但是年轻守寡,细节我没有过问,也不想过问。但也许这就是慕卿常说的“只有经历过,才能写得出神入化”罢。

    慕卿姐对我的宠爱,大概是因为她母性极强,又膝下无子的缘故。她对我一向亲切和蔼,很少严厉,每当她听我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时,总是笑得眼角满是皱纹,仿佛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孩子。慕卿个子不高,很瘦,身体不大好,总是带着那一种抹不掉的柔柔弱弱的书卷气,颇有林妹妹的独特气质。爱穿浅色亚麻衣服,很肥大的那种,让她看起来更加单薄。后来,我上完了大学,又去了另一家报社,我和慕卿从此便只是书信来往。

      关于换报社的原因,是因为地域不方便。我是天津人,地地道道的天津人;慕卿是北京人,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我在北京念完大学,正式工作也理应回到故乡。我和慕卿姐虽然分开了,书信却从未间断,她不止一次邀我到她家做客,我一直没有应许,一直推说工作太忙,挤不出时间。后来,在一次国庆节放假时,我扛不住慕卿炮轰似的热情,坐上了去往北京的火车。

       刚下火车来到站台,我便看到慕卿姐向我远远招手,我快步走过去,发现她老了许多,比以前更矮,更瘦了,眼角也沁出若有若无的细纹,仍穿着她那件带着茶香的浅色亚麻布衫。看到我,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家离火车站很近,是一个传统的四合院,里面有三户人家,她住其中的西厢房,外带一个小院子。果然,在我意料之中的。小院子里摆了各式花草,一盆一盆码在那里,花盆是很精致的陶瓷,上面精心雕的兰花,每个叶片上都有她喷的水滴,太阳一映,绿莹莹得直幌眼睛。花盆上还都贴上了植物相对应的花语,我不禁看呆了。就在这时,慕卿姐说:“你这么大老远跑过来也一定饿了,快来尝尝我做的凉面吧!”我回头一看,发现慕卿麻利地摆好了小板凳,小桌子。桌子上有拌好的两碗面,一瓶醋, 一小碟黄瓜。黄瓜很甜,一小条一小条整齐地码在印着青花的瓷碗上。她做的麻酱凉面很好吃,很清淡,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她看到我满足得吃了一脸,脸上不与自主地泛起了红晕,笑得像个慈祥的母亲,脸上的皱纹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看得人心中酸酸的。吃完中午饭,收拾完碗筷,我换上拖鞋走进房里,拖鞋也是亚麻的,上面有慕卿亲手绣的兰花。屋中很干净,很整齐,有一种奇特的茶香,我用鼻子贴着她的家具,使劲嗅了嗅,才发现家具上有一种淡淡的香味,被斜射进的阳光照得暖暖的,像一直午后打盹的猫。

       慕卿从厨房走出来,用托盘盛着一壶花茶,和一些精致的茶具,看到我扒着她的衣柜一边摸,一边闻时,不由得笑出了声。我们一边喝茶,一遍聊我的家庭,我们的往事。茶喝完了之后,慕卿要我帮她一起收拾房间,我毫不犹豫地答应,因为这能让我对慕卿的人生更靠近一步。

       我们从书房开始,所谓的整理其实也就是理一理慕卿早期在报社的各种手稿。在一箱子各种杂乱文件中,我发现了一捆结扎整齐的发黄的信封,我把它们拿出来,发现每张信封中都有一张信纸,字迹乍一看像慕卿的,在一看又不太像,每封信上都贴了邮票,但没有写邮编和地址。“翻到那些信封了啊!”慕卿温柔地说,轻轻一笑,笑中满是无奈和苦涩。我突然想起以前同事提起慕卿的亡夫的事,想必这些信封和她的亡夫相关呢。为了不让她回忆起这些让人痛苦的往事,我连忙把这些信封又塞回了箱子,但为时已晚。

       “那些信封上我给我已故的丈夫在大学时写的,我和他是初中,高中同学,这听起来相当奇幻。我从高中开始就喜欢他了,到了大学开始写那些信。”

       “但是信你没寄出去,还都贴了邮票。”

       “嗯,对,要是你感兴趣,看一下也没有关系啦。”她好脾气地笑着,但我分明看到,那是泛着苦涩味道的轻笑。

       我还是拆开了第一封信,信纸上别着一束漂亮的薰衣草:

       早上自习时,晨风都会夹着青草的味道,拂过窗帘,前来翻阅你额前的碎发---      

       我惊呆了,想象不出眼前这位爱穿亚麻布衫的一脸皱纹的老妇人的青春竟是如此浪漫。

        “后来同学聚会时,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主动向我表达了爱意,我当时开心得就像是刚能飞的鸟儿,与他约定好毕业了马上结婚。毕业后,我来到了报社当编辑,他去了边疆当上了军人,很就才能回来一次。我在心中默默打算把那些信都在七年时给他,却没能等到那一天。”

        虽然我知道不该问,但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在我们结婚快二年时,他一次军事演练出意外,走了。”

        我打开最后一封信,信上只有一个自然段,写着——

        直到现在,我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人生到底让我偿还了什么。故事发生的太快,快到让人措手不及,让人无能为力,我们的一次偶然地擦肩而过,让我们互相拥有。但是幸福太快,失去得也太快。我现在终于知道原来忘记一个人是那么难,难到见面不如字,难到心痛。原来,最痛苦的不是独自沉默,发誓一生相守,而是——忘记一个人,忘记一份爱,忘记自己的青春,让自己拖着半老身躯在梅雨中撑着伞,独自面对人间无尽渺茫。

        信中还夹着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慕卿的亡夫穿着军装的照片,他舒展着灿烂又阳光的笑靥,透着军人的黝黑和朴实,却和这些信永远地尘封在了书房角落的纸箱里。

        我沉默了,开始后悔为何如此多嘴,也开始后悔以前经常让她多出去转,参加一些社交活动,她婉拒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生活已经让她失去太多,所以她不会再爱,也就不会再失去了。

        那天晚上,慕卿送我走时,抽抽搭搭地像个孩子,我临别前答应她以后每月都至少来探望她一次,才让她的情绪稍稳定了一些。

        后来,在她回了我一封信后,我断续给她写了两封信都无人回音,我去探望她也只是扑了一个空。直到一年后,慕卿姐的妹妹林慕秋给我回了一封信,告诉我说慕卿姐半年前就走了,是心脏病突发去世了。我的手握着信不住地颤抖,呼吸不稳。我知道她身体不大好,但从未听她讲过心脏不舒服。定是那缠绵的往事,割断了她脆弱的心弦。我站在那里,回忆着那些往事,不由得觉得那个下午的故事,她的人生,都神秘又不可测。她享年57岁,这个数字如一只手,用力地抓着我的心,让我的心阵阵生疼,这种力量让我怎么也不肯承认,火车站就是最后的诀别,不肯承认慕卿姐不在了。我跌坐在地上,望着夕阳溜进窗框,仿佛看到了慕卿安详地坐在沙发上,头靠着沙发框,左手握着花茶,右手捏着信,任夕阳抚摸,定格下了人间最美的剪影。

                                        Date:2017.2(截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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