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初春,6岁的大根拿着帮爸爸做了3个月包子赚来的零用钱,买了3块芝麻糖。
喘着柔柔的粗气跑到惠红经常玩耍的地方,希望趁糖的温度冷却前送到惠红手上。
6岁的惠红正在和3个同龄小朋友跳皮筋。
大根冲了两步,停住了,又往前移了两步,还是停下来。身体像被点穴似的站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
一个短辫子,从惠红的后脑勺生长出来,骄傲而笔挺。发梢尾部自然岔开,像野蛮盛开的花朵。
刘海一缕缕整齐地耷拉在额头,随着惠红跳起落下,没脾气似的上下摆动。大部分鬓角伏贴着惠红的小红脸,懒洋洋地顺着重力往下垂。
有几丝调皮的碎发丝,宁愿随风摆动,也不服帖在脸上,好不安分。
扎头发的是一根胡同里随处可见的红桃绳,血红色。大根便是被这旭日下的血红桃绳迷住了。
地平线上娇嫩的阳光在惠红头部打出金黄色的轮廓。惠红发现大根傻楞在一边,便上前夺过他手中的芝麻糖。“这是给我的吗?”惠红边说边打开包装把糖塞进嘴里。含着糖口齿不清的对大根说:“跟我去一个地方”。
惠红领着大根,进了自己卧房。整个屋子只有一间房,大人小孩都住里面。房里虽然无人,但大根不好意思进去,听说进女生房间是不礼貌。
大根眉头有点紧锁。做贼似的,两个肩头和脖子缩成一团。大根手一边往回拽,却无意不挣脱惠红的手。
“大根”惠红说时,把嘴里最后的一点糖渣咽下喉咙。两人站在梳妆台面前,惠红脱了白帆布鞋,站上了梳妆台底下的红色高跟鞋,熟练地从抽屉拿出妈妈的口红。
小手像握着棍子般握住整根口红,利落地沿着两片嘴唇画了个圈。 口红还粘着糖浆和芝麻粒,咧着嘴转过去看着大根,“我像不像夏梦?”大根怔住,还没从进房罪恶感中抽离出来。
“咚”,“咚”,“咚”。惠红妈妈要进来的声音突然传进房间,惠红迅速拿起擦桌子的抹布,像擦桌子一样胡乱擦自己的嘴巴,然后把布塞进大根的裤兜里。
惠红妈妈进来后,愣了一下。查问到底发生什么事,大根像个犯错的小孩,不敢吱声,惠红妈妈没有责怪。
那是第一次走进惠红的家里。那条擦过惠红嘴巴的抹布,就永远地住着了大根的房间。
大根和惠红住在同一条街道,惠红需要帮助的时候,大根就一定在身旁。惠红跟女同学玩的时候,就把大根忘在脑后。但是,惠红有什么好吃的,会第一个分享的男生,就是大根。
18岁的盛夏,大根和惠红高中毕业,大根留在包子店帮忙,惠红则进了制衣厂。
惠红在14岁那年,父亲就死于批斗。惠红把原来的房子租出去,和母亲搬到离大根三条街距离远的小房子,多出来的租金,再借点钱,惠红买缝纫机在家里接私活。
上午9点,搬二手缝纫机自然少不了大根。由于只有大根一个人,缝纫机又太重,只好拆开三部分,分三次扛到二楼。
二楼是惠红的闺房,阳光很好,摆设很简易。一张泥红色松木床,稳稳地扎在磨得掉灰沙的地面上,目测刚好能躺下她们母女。
乳白色墙皮,天花板有条大裂缝,但听说不漏水,只是年久失修。最抢眼的是梳妆台,亮白色的漆皮,更晃眼的是椭圆的镜子。有些地方漆皮开始裂,但不影响它在整个房间中格格不入的新净。
大概是房东很喜欢这张梳妆台吧。惠红趁大根组装缝纫机的时间,换上了一套新衣。脸颊分明是洗过的,小水滴从玲珑剔透的小脸上,懒羊羊地落下。两边鬓角的头发撩到耳朵后面,撩不到贴肉的发四则梳得整齐,服帖,没有一根顽皮的翘起。
刘海厚厚的,一缕一缕形成一片,层次鲜明,有秩序地伏在额头并向右看齐。白暂的脖子从的确良衬衣的领口伸出了,红底碎花裙及膝,细削光滑的小腿下踩着一双合脚的圆头黑皮鞋。惠红轻轻撩动刘海,指尖在阳光下极其通透,舍不得沾染。
朝阳像是知道谁是主角的舞台灯,透过窗口铺在惠红的半身。
惠红拿出抹布格子包里的一根口红,轻轻拧开盖子。樱桃似的小嘴儿微微撅起,小心翼翼地描着,最后在唇珠补点了两下,抿抿嘴。
惠红仔细欣赏着镜中的自己,“噗嗤”,突然笑出声来,手马上捂住嘴巴,又迅速拿开。转过脸去问大根:“像不像夏梦?”
大根怔住了三秒,吐出一个字“像”,其实在大根心里,惠红早已经超过了夏梦。
大根享受着与惠红共处一个小空间的感觉,享受着惠红在自己面前自顾自的化妆,享受着阳光打在惠红唇上的那点樱红,更享受惠红转过身时,她后脑勺上别住的血红色格子蝴蝶结。
“我要去约会啦!你先自己回家吧,晚上吃夜宵。”大根才恍然大悟,原来惠红今天的特别打扮,是为了见制衣厂的裁缝小哥。
大根离开后回到了惠红小时候跳绳的房顶,对着天空看了一下午。
许多年过去了,惠红嫁给了裁缝,裁缝开了自己的店,和惠红生了女儿。
他们新屋的距离又从原来的地方推远了两条街。裁缝天天在店里忙活,惠红当起了全职太太。
大根在父亲去世1年后,卖了包子铺,成了送报纸快递。仅仅是因为惠红家订了报纸,送报这份工作可以让他每天见上惠红一面,聊上几句。
43岁那年,惠红的丈夫带着二奶远走他方,报纸自然也不订了。惠红孩子在省城打工,留下一个女婴给惠红抚养,生活拮据。
孩子需要喝奶,大根就辞掉快升职的报社快递管理员工作,转行去送奶。在大根的苦口婆心下,惠红终于答应订奶。奶钱大部分是大根的一点儿员工福利加大根私下的补贴,惠红只出一小部分。
这样,大根又可以每天见上惠红一面,聊上几句了。
立秋,惠红邀请大根到自己家,帮忙照顾孙女半天。大根再次被邀请进入惠红的房间,惠红一边叮嘱照顾孙女的事宜,一边对着镜子上妆。
惠红穿着紫红色的旗袍,简洁的裁剪,包裹着惠红微微发胖的身体,旗袍上绣着淡黄色的黄玫瑰,精致,提神。
旗袍裙下盖着一双胭脂红尖头绒面皮鞋,脚趾缝露出一点点,若隐若现。今天惠红一头微卷短发,其中右侧的一瓣发丝,由镂空桃花造型的金色发夹夹住。发夹是丈夫生前送的生日礼物,金色桃花面上镶嵌着一颗红宝石。
随着头部转到,时不时发射着太阳光,一闪一闪。皓日透过圆窗射在惠红的脸上,惠红眼睛微眯着,外眼角折起几条鱼尾纹,瞳孔在阳光下不再深黑,咖啡褐的晶体依然闪着亮光。
鼻翼两旁的法令纹,随着惠红交代事情的嘴,一松一紧。嘴巴有点干,两片唇一张一弛,时而露齿。
惠红说要急着见相亲对象,对方是掌管8家米铺的老板,所以临时请大根照顾孙女。
说罢,便从梳妆台抽屉掏出胭脂色的口红,嘴巴张开成O形,熟练地给自己两片唇刮一刮,迅速盖起口红盖,看了一眼镜中不真实的自己,便走出家门。
大根听到惠红要去相亲,面无表情,冷冰冰地抱起女婴唱着儿歌。唱着唱着,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无声,表情冷峻。
那是第三次走进惠红的房间。再婚后的惠红又经历了18年风风雨雨,期间送走了母亲和亡夫。
大根依旧没娶,这些年又重开了包子铺,开在惠红家斜对面。这些年的来往,大根和惠红一家已经建立很深的交情,过节吃饭惠红家都不忘叫上大根。
初冬的下午,每到这个季节,太阳总是提早打卡下班,落山前,还尽责地洒着最后一点橘红色的阳光。
惠红孙女正在大学快意青春,儿女在外地拼命赚钱。惠红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孤独感油然而生,于是请大根来陪自己。
惠红和大根在孙女的房间,大根负责把孙女的座椅翻新,补铁钉;惠红则收拾孙女的房间,边忙边聊。
惠红面对着乱七八糟的梳妆台,一顿牢骚,说这个年代的女孩子口红颜色夸张。
突然拿到一支看上去挺满意的口红,又无意中看到了镜中的自己,便打开了口红盖。轻轻地,小心翼翼点在自己已经衰老的嘴唇上,看着镜中人,微微地扬起了嘴角,夹着自嘲和苦笑。
笑意慢慢退去,惠红静静地那种口红发呆,仿佛时间停止了。
大根发现惠红不说话,停下手上的活转向惠红。过了几秒,回过神来的惠红继续叨叨叨地说着家常。这样的惠红,在大根眼中特别可爱。
时间如梭,她已经是有个妙龄孙女的中老年大妈了。
老布鞋没有设计,没有花纹,简单得就是一双鞋。棉裤和棉袄是一套,依旧是惠红喜欢的枣红色,上面印有橘红色的小梅花,均匀地铺满整件棉衣。花白的头发没有特别的发型,没有刘海和鬓角,简洁的马尾,而扎马尾的红绳子上别着两个可爱的草莓,说是孙女小时候送她的礼物,虽然有点格格不入,但在大根眼里,这个可爱草莓发夹衬托此刻惠红的笑容比阳光更具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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