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很怕死

我的外公很怕死

外公是个失败者。

是的，外公是个失败者。连他的女儿，也就是我妈都眼里含着泪光，哽咽着喉咙感慨“谁会想到年轻时候那么高傲讲究的一个人，现在会这样……”

大约在三年前外公得了很严重的肺气肿，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医生才允许他出院。医生说“李大爷，你年纪大了，一定要好好注意身体呀，要不然免疫力下降很容易又会感染的。”外公抑制不住的表露着将要出院的欢喜，“好……好……好……”的回答着。

他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跟随家里唯一的儿子去广州玩一圈。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舅舅。舅舅很小的时候就独自去了广州打工，后来他的两个姐姐，也就是我的六姨和八姨跟着去了广州，她们一去都是几十年了，每年最多只能见他们一面，当他们在遥远的地方有了自己的家的时候，他们开始邀请家里的父母和亲人们去玩，说的像是邻居在说今天来我家吃饭吧，买了两筐新鲜的大闸蟹一样轻松，即使路途那么遥远。

当然外婆也跟着外公一起去了，外婆也想去看看自己儿子女儿们生活的城市，也很想念孙子孙女们，更重要的是要照顾大病初愈的外公。

外婆是个典型的传统女人，每天早上把饭做好端到外公面前，吃好饭再端上漱口水，一步一步，日复一日，有时候她也抱怨，自言自语的抱怨，但可能她自己都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她为外公生了9个孩子，那个年代对于女人的要求就是直到生到男孩子为止，于是在舅舅出生之前，外婆已经生了8个孩子，活下来了5个女孩。她是个伟大的女人。

于是即使外婆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她还是承担着照顾外公起居的责任，因为，他是个伟大的女人，因为她的一辈子，只有外公。

外公在去广州之后不久，肺气肿又犯了，显然外公并不习惯广州，他也没把医生说的话记在心里。这一次犯病比之前更严重，但他坚持不住院，每天舅舅和在广州的几个阿姨都会轮流带他去医院输液，输完液又回家，但一直没有好转，他整天躺在床上辗转，因为身体的疼痛而呻吟，他说他胸口里，肚子里，后背上还有头上的那些皮肤下全都是黏黏的东西，他吐不干净，一直都在，有一次因为一个痛苦的翻身从床上摔了下去，被送去医院后医生安排了检查，检查结果没有马上出来，于是外公终于忍不住了，摔倒的疼痛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他更在意的是自己治疗了这么久都好不了的病，他开始对医生破口大骂，说医生没本事，又问医生是不是瞒着他，其实他本来就已经不行了，得了癌症了?这个时候，他是个暴躁的老头，也得不到周围人的尊敬了。

他是个八十多岁的人了，他很怕死，怕离开，怕失去一切。从此之后他一直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一觉得不舒服就捉耳挠腮，一定要把全身上下的感觉不舒服的粘液弄干净，他痛苦的呻吟。

舅舅，舅妈还有阿姨们看他这样就商量着要不就把他送回家吧，回家的医疗条件好些，也方便，外公同意了。在回来的前一天晚上，他给我妈打电话，声嘶力竭像个孩子一样的哭，“四儿，这次我怕是要完了，医生不跟我说，他们就叫我一直检查，老幺他们也不跟我说，我怕是得了癌症了吧……”我妈听着说不出话，哽咽了好久，回过神一直嘱咐他一定要好好吃饭，回来就好了。

我妈从没有见过他哭，更别说是这么痛彻心扉的哭，她跟我说你外公应该很绝望了吧。

外公的确是绝望了。他曾经当过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经历了文革，熬过了粮食大关，伴随着改革开放一直走到今天，他躲过了子弹 ，抗拒过饥饿，没有想到会被病痛折磨。事实上，他就是怕死了，但是谁会不怕死呐？

回家之后立刻安排他住院了，医生重新安排了检查，结果显示还是肺炎引起的问题，其他都还算健康，最重要的是癌症只是虚惊一场。他松了一口气，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好像一家人都忽然焕然一新了。

外公重新住进医院的第二天晚上，他旁边病床上的一个老人去世了，隔天早上他就说他不住医院了，“输完液就回家!”他坚定如铁。不管大家怎么劝，他就是要回家。这个倔强的老头儿有时候就是会让所有人无可奈何。回家后我妈软磨硬泡问他为什么不住医院了，他才一本正经地说“我旁边那个老头儿昨晚上死了，我不住那儿啦!”家里人哭笑不得，他真的是怕了。

后来他渐渐好转了，医生说他可以出院了，但他总说自己全身上下的皮肤里都是黏黏的东西，不痛，但就是想弄干净，医生还是说，你可以出院了，检查结果显示是没问题的，他还是不相信，医生没办法，“你要是真觉得有问题就去三楼靠左的那个科室去看看。”就把他打发走了，表姐就陪着他去了三楼，他到那儿一看牌子上写着精神科，他破口大骂“你们这些龟儿子，老子抗美援朝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说老子精神病，你们这些没有人性的东西!”

他还是出院了，但从此就伴着这个“后遗症”了。他总说自己全身都是让人难受的粘液，要弄干净，他也吃不下饭，一吃就卡在喉咙吞不下去，前后也带他去过好多医院，检查都没有问题。渐渐的他也放弃了，药也不吃了，就是每天无时无刻不在尝试着想要吐出来，但吐出来的都是口水，他也用力的挠自己的身体和皮肤，因为吃不下东西的原因，他渐渐瘦的皮包骨了，也越来越暴躁了，一有不顺心就会大吼大叫，他像个暴戾的囚徒，是被病魔惩罚的囚徒。

前几天他刚过了86岁的生日，那天一家人都在。他很开心。自从他生病之后他就不爱说话了，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他也不在饭桌上一起吃饭了，吃饭的时候就叫外婆把要吃的夹到碗里拿到房间去吃，事实上他根本吃不了多少东西，但他老是当众不停的吐唾沫实在不太好，于是大家就劝他要不然别吐了，“你这样总想着有什么东西它才会有呐，你别想，咱们打打牌就好啦!”在大家的劝说下，他没有停止吐痰，反倒是把餐桌搬到了房间，他也和他们打牌，打牌的时候他就不吐。

生日那天，他一反往常的和我和妹妹聊天，电视里放着新闻，他考我们中国的政治方针，说他看过的一套《上下五千年》的书，还有他花了大价钱买的四大名著的书不知道被放到哪儿去了……那时候他显得很开心，他慈祥的笑着，如果不是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和凹陷的双眸，我会觉得那就是几年前的氛围，他那时候经常会笑，我以为那时候他是快乐的。

晚上我和妈妈向他道别回家的时候，他还是微笑着，好像把这几年没笑过的样子都展现出来了，在车上妈妈望着窗外，自顾自的说，“你外公好瘦呀，他笑起来的时候，只有他眼睛里的光让我觉得他还活着……”我沉默了，在反射的车窗上看到了妈妈眼睛里的泪光。

我不知道一个人到底会有多害怕死亡，我也不知道一个人会对这个世界有怎样的牵挂，但当那些猝不及防的东西一出现时真的会打击一个人仅存的信念，人会因此被击的粉碎。如果我们是快乐的，会不会好一点，至少我们快乐……

如果外公很快乐，他或许会幸福一些，如果他可以更幸福一些，他会更快乐的。

只是，他是一个失败者，因为他不是真正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