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看似不算什么,现在才知何为积重难返,世事非无常,端看人作不作为罢了。
我本是最不起眼的丫鬟,不过是托了老太太的洪福,才从哥哥嫂子的算计中脱了身出来,没有被随意讨去配人,成了他们讨好富贵人家垫脚石。到今日,算是有了一点子体面,那些小丫头见了我叫一声姐姐,几位公子小姐唤我一声姑娘,我哪里配呢,我心里有数,他们是顾着老太太,也是算计着老太太。
听那位看偏门的妈妈说,老太太年轻时也是精明厉害的,不然如何从太夫人的手中稳稳地接过管家权,几十年顺顺当当成了这府中的老封君。那位妈妈年轻时跟着太夫人打过下手,府里管家换了人后,她到这最冷清的偏门,一看几十年,说话到底比别的人大着胆子。只是到底是年纪大了,那日妈妈只叹了这一句后,再不说旁的,我又哪里猜不得一二呢,老太太越发地喜爱热闹,越发地娇宠二爷,越发地管不住除了她这院子外的其他事了。
别看二太太话不多,总一副对老太太尊崇得再了不得的样子,我低头瞧了着十多年,她手中拨弄着佛珠,何尝不是拨弄着这府内的风云,她要为宫内的大姑娘打算,要为院子里的二爷打算,她的心中皆是算计,偏只没这个家罢了。这一二年,哪个瞧不出府里不比往日了,不说旁的,单只年节发放给仆役们的赏钱砍了又砍,冷眼瞧着,府里几位管家,竟比几位寡言少语的主子更加体面,大家伙儿心中都有数,府里的元气,早在凤奶奶出门的那年就已经大大地伤了,几位主子惦记着老太太的体己,老太太勉力维持着她自以为的体面。
听说凤奶奶再嫁了,再想不到的,字都不识得几个的凤奶奶有那样的魄力,那年她没了哥儿,被大夫人一顿嘲讽后,又被二夫人逼得向宫里姑娘进贡,还拿印子钱的字据唬她。这边长辈逼迫,那边爷儿又闹出了外室的风波,真真叫她寒了一百个心。她偷偷使人将自己的嫁妆卖了大半去弥补从前做的孽,又凭着最后一点子情面去托了几位日常往来甚密的贵夫人帮忙,带着大姐儿自请下堂。听说一开始很是吃了苦头,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独门独户的,被地痞闹得生了一场大病,没成想住在隔壁的穷书生,却有一股子正气,帮着驱了闹事的小人,凤奶奶吃了不读书的亏,咬着牙托书生去打听哪里能念书,省吃俭用地送了大姐儿去女学,一来二去的,考中了秀才后那书生竟正正经经地聘了凤奶奶,真真姻缘天定。
几个姑娘都议了亲,爷儿们总说这几门亲事极好,能为府里增添几门子亲戚助力,我一个下人竟想不明白了,赫赫扬扬的高门大户,这荣光体面竟不是靠着爷儿的苦读上进、拼搏厮杀,而是靠着姑娘们的亲事来维系。老太太心中再不满意,议亲的事,毕竟隔了一层,退了又退,只拖着二爷的婚事不松口,摆明了商贾之流免谈,定要寻一门四角齐全的好亲。许是我没见识,这样的风光多容易,二老爷的外书房里每日高谈阔论,大老爷那儿怨恨老夫人偏心太过,一辈子浑浑噩噩,他们端看院子里花红柳绿,只管清贵,只管快活,哪管这高墙大院愁煞了这个,熬死了那个。
老太太身子早不比从前,我已将她的东西细细理了,按着她的意思分了几份,许多东西都找不着了,我不多说,她也不多问,我们都心知肚明,府里的亏空这样大,这个家,已然是败了。老太太还了卖身契给我,又单将体己分了一份出来,说放我出府,可我与老太太作伴十来年,何尝忍心看她如今孤零零一人,她的心事除了与我说几句,又能与哪个分明。只是不知老太太心里是否有过悔憾,苦心扶持二老爷几十年,换来的除了浮在面子上的孝顺不知还有什么,满心宠溺二爷十多年,得到的仅有一颗毫无用处的赤子之心,从没有人为这个家挣一挣,值得头破血流的,从来都是个人为个人。
我是最不起眼的下人,服侍了老太太这一场,待我成全了这最后的情谊就要出府,从此华贵与我,再是浮云。人人都说,在这纷扰的高墙里,我真真是交了华盖运,可这运里,有多少年不敢松懈的周到细致,有多少年不多说一句话的忠心,有宁死不做高门姨娘的志气,谁能逃出这世道的洪流,踩着浪尖起伏前行,哪有容易二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