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尊严之壳
菲儿睡了。
赵佑替她掖了掖被角,看着她熟睡的脸庞,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可等他的目光从菲儿身上移开,整个人仿佛一瞬苍老,这笑容也一瞬被倦容掩盖。
昏烛摇曳。
董崖坐到木桌旁,从藏青色棉衣里摸出一只白银酒壶,掏出三只白银酒杯,一一摆到桌上,对赵佑和吴长梅,道:“天寒风冷,二位不妨过来喝杯酒暖暖身子!”一面说,一面拎起酒壶将桌上的三只酒杯逐一倒满。
吴长梅本就冷得发抖,心也沉在谷底,瞧见杯中已斟满美酒,也不假意推辞,冲董崖微一拱手,径直落座,拿起酒杯,仰头便喝了下去。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赵佑赵总管自然也是有忧愁的,他的忧愁也许比吴长梅的还要深,所以他喝酒的速度比吴长梅还要快。烈酒一入喉,就像一条通体滚烫的毒蛇滑进了他的五脏六腑,烧得他的胸口一阵发闷。他仰天长啸一声,酒杯往桌上一掷,道:“再来!”
他一连喝了七八杯,喝得一壶酒只剩下半壶,浑身热气蒸腾才停下,痴痴凝望着手中的空酒杯发愣。
酒杯是银的,出于多年的警觉,他喝酒前已通过色泽和触感证实了酒杯没有问题。
既是银质的酒杯,杯中晶莹剔透的酒也没有问题,可此刻竟有一种莫名的酸楚和哀伤悄悄爬上了他的心头,似一只触脚轻盈、缓缓彳亍的蜘蛛在他的心上盘布着的一张愁肠百结的网。
更仿佛有一只温润的玉珠被他囫囵吞在喉间,窒塞着狭窄的食道,让他稍觉哽咽。他于是用力一滚喉头,泪眼婆娑,宽阔的脊背一瞬竟有些松垮。
可怜凡心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举杯消愁不过是愁更愁罢了。
董崖道:“这酒是小弟自己酿的,赵兄若觉得好喝,改日我送你两壶!”他右手摩挲着那只白银酒壶,眼里透着一丝欣喜。
赵佑笑道:“你会酿酒?!”
董崖笑道:“小弟非但会酿酒,而且酒香浓郁,滋味甘醇,凭心而论,这偌大的江湖上,小弟酿酒的手法仅次于两个人!”
赵佑道:“哪两个人?”
董崖道:“第一个自然是酿酒技艺独步天下,数十年来无人可望其项背,被江湖人尊为‘酒仙’的杜青杜老前辈!”
赵佑道:“那杜青既是酒中之仙,你不及他也在情理之中!”顿了顿,又道:“这第二个人是?”
董崖道:“第二个则是嗜酒如命,无酒不欢的瘾君子,他时常疯癫大饮,大饮大醉,醒即复饮,饮即复醉,江湖人称’酒狂’,他叫魏金佐。”
赵佑笑道:“酒既是他今生挚爱,你输给他也不冤枉!”
董崖摇了摇头,道:“输给酒狂魏金佐,我自然不觉得冤枉!只是魏老前辈这个人,仿佛能够在酒里呼吸,可最后却莫名其妙溺亡在了酒缸里!”
七年前,大名鼎鼎、不可一世的酒狂魏金佐长发覆面,衣不蔽体,面地背天,溺毙在了一只浅浅的酒缸里,这是江湖上许多人始料未及的。
赵佑叹了口气,道:“这世上常有意外!”
董崖道:“赵兄也觉得魏金佐的死是个意外?”他一面说,一面又替赵佑斟了杯酒。
赵佑凝注着缓缓流进杯中的酒,脸上的倦意更深,道:“董老弟方才岂非已经说过,魏金佐这样的人仿佛能够在酒里呼吸,若非意外,世上哪有鱼儿淹死在水中的道理?”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到后面已有些细不可闻。
他确实累了,疲乏和困倦正像一只苍老的手,缓慢抚弄着他的头颅。
董崖给吴长梅斟了杯酒,又将自己的酒杯斟满,缓缓道:“那依赵兄所言,若想使一条鱼儿溺死在水中,究竟需要哪种‘意外’?”
赵佑苦思片刻,摇了摇头,道:“赵某不知!”
董崖也跟着摇头,道:“倘若赵兄不知,那天底下可就无人知晓了!”
他追问的所谓“鱼儿溺死水中的意外”怕正是魏金佐的死因。倘若一个人知道另一个人隐秘的死因,他又仅是在现场或在暗中侥幸目睹了一切的无关看客,对魏金佐的死不承担任何责任,那关于魏金佐这般人物死亡的诸多细节只怕早已经他之口宣扬出去,如纷纷落雪,成了江湖众英雄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可现在这“意外”还似蒙在一只色泽陈旧的铜皮鼓里。
如此,知晓意外的人若非杀人凶手,多半也是凶手的帮凶。董崖这么问,莫非是在怀疑赵佑赵总管是杀害酒狂魏金佐的凶手?
“董老弟,你这话什么意思?!”赵佑虽勉力克制,但望向董崖的目光已如鹰隼。
桌上昏黄的灯烛晃了晃,吴长梅盯着赵佑,狭长的右手已悄悄搭上腰刀的刀柄。
董崖慢条斯理饮下杯中酒,望着赵佑,淡淡道:“我在怀疑你!”有话直说自然是他的一贯作风。他右手缓慢摩挲着手中的那只白银酒杯,接着道:“不瞒赵兄,着手调查酒狂魏金佐魏老前辈溺毙命案的人正是我!”
魏金佐死了七年,何时竟立了案了?
赵佑怔了怔,吴长梅已有些发傻。这快意恩仇的江湖上,人命贱如草芥,来往诸公,莫不把脑袋解下来悬在裤腰上,今晚脱下的两只臭鞋,明早都未必穿得上,死生寻常如拉屎撒尿。如今突然冒出这么个人,非但决心把眼前丘府灭门的这桩惨案仔细调查清楚,还自作主张,把江湖上的一些陈年旧怨立了案,要逐一侦查明白。
莫非是疯了?欲拿庙堂之法治理江湖群侠么?
赵佑回过神,叹了口气,道:“董老弟既然怀疑我,可有什么证据?”
董崖将酒杯放回桌上,淡淡道:“江湖传言,魏金佐性情孤僻,嗜酒如命,每日狂饮后必昏聩大睡,呼声震天,恶臭扑鼻,除了有求于他,整日向他索酒买卖的商贾小贩外,无人同他来往,他在这偌大的江湖上竟没有一个朋友!”
魏金佐这样的人,每日喝酒的时间都嫌不够,哪里会有时间交朋友?又或者,在很久之前,魏金佐竭尽心力也难以交到朋友,更难以忍受这满山满野的寂寥,这白日深夜的孤苦,他才选择了喝酒。
董崖轻叹了口气,又道:“但七天前,我从一个卖酒的小贩那里听说,魏金佐也有一个朋友!”
吴长梅喝酒的动作突然顿住,讪讪道:“这样的人也有朋友?”
董崖笑道:“有,只不过他的朋友未免有些特别!”
吴长梅道:“特别?”
董崖道:“寻常人的左脚上有五根脚趾,这位朋友的左脚上却有六根,而且他右脚脚踝上还有一块状如牛蛙的朱色胎记!背部的肩胛上还有一块碗圆的伤疤!”顿了顿,展目望向赵佑,笑道:“说来也巧,这些特征赵兄碰巧都有!”
吴长梅下意识沉目去看赵佑的双脚,他进门时光着两只脚,此刻已被看得分明,果然,赵佑的左脚相较于常人的左脚赫然多了一根脚趾,右脚脚踝处也盘布着一块状如牛蛙的朱色胎记,与董崖所言竟分毫不差!
至于他的背……
赵佑的脸上闪过一丝惊骇,默然半晌,笑道:“一个市井小贩若在我面前胡言乱语,空口无凭,我一定不会当真!”
董崖也跟着笑道:“非但赵兄你,小弟我也不会当真,只是,”他一面说,一面已从身上的青布褡裢里掏出了两样东西,一一摆到桌上,道:“只是当时他给了我这两样东西!”
昏黄的灯烛晃了晃,映着桌上的两样东西:一个是一只巴掌大的青铜酒壶,壶上雕着一个袒胸露乳、满脸含笑的胖佛陀,身体微侧,右臂枕住一只酒坛,左手轻摇蒲扇,神态从容,悠然自得;
另一个则是一串拇指大小的檀香木珠,珠子一共有九颗,非但每一颗都饱满圆润,透着温凉的白光,珠子通体还有淡香缭绕,更为奇妙的,其中一颗珠子的表面似是天工用清风雨露轻轻勾了一个不肥不瘦的小篆——“狂”。
江湖传言“佛醒酒,珠灭狂”,桌上这两件东西赫然是那酒狂魏金佐的随身之物。这小贩手里既有魏金佐平日贴身携带着的两个物件,那关于魏金佐的死,他的话便有着相当的分量,董崖不得不听。
只是这两件东西缘何会落到一个卖酒的小贩手里?
赵佑冷笑道:“普通的商贾小贩如何能有这两件宝贝?依我看,那小贩若非觊觎这两件宝贝,不惜痛下杀手的悍匪,便是凶手花钱买通了他,将这两件东西交到他手上,恐吓他来污蔑我!这样拙劣的手段,难道董老弟还看不透?”
董崖也不反驳,只笑道:“赵兄所言确有道理!我当时看那小贩两颊深陷,面黄体瘦,一双粗掌布满老茧,举手投足间,嗅得他一身粗布衣裳和顶上的头发梢里都有股浓浓的酒酿味……”
吴长梅忽然道:“若有这样的特征,他定是卖酒的小贩无疑!”
吴长梅自然是爱喝酒的,若不加以节制,寻常土窑里酿的劣等酒,他一股脑儿便可喝下三斤。劣酒性烈,正因为常喝这样烧肠穿肚的酒,他的嗓子才如此晦暗沙哑。他并非不想喝上等的竹叶青,喝上等的好酒,但似他这般身份卑微的衙役,囿于低廉的俸禄,财力难免不济。他只好常到颓败的酒家去沽酒,和身份同样卑微的酿酒人厮混交往,所以,他对他们的特征了若指掌。
董崖见自己的话被打断,也不动怒,只望着吴长梅笑了笑,道:“对,他的确只是一个普通的市井小贩。”余下的话里当然还有关于这个“小贩”身份的具体描述,只是所有描述指向的重点既已被吴长梅点破,多说无益,他便不说了。
“小贩”是普通的小贩。
赵佑笑道:“这么说,当真有人交给他这两件东西,让他来诬陷我!”
董崖笑道:“确实如此,而且那个人我已经找到了!”
赵佑道:“谁?”
董崖道:“你!”
赵佑怔了怔,道:“我?”
董崖点了点头,道:“你!”
———————
“你?”中年男子挟着潘薇薇凌空飘开丈许,落在池边不远的一块山石上,遥遥打量着陈沐虞笑道:“多谢!”
潘薇薇惊魂甫定,闻言,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来。
陈沐虞望着他微微一笑,回望方才坍圮的小亭。这亭子虽然不大,模样也说不上特别,但它毕竟是江湖上有名的烟雨阁,阁下颇有名气的秋枫山庄内的建筑,其材料构造必然得天独厚,别具匠心。如今被人凿空底部,蛮力至崩塌倾颓,实在令人扼腕。一念至此,陈沐虞看着一旁那两个蜷伏在地的黑衣刺客,方才他们的腰腹各挨了她一记闷棍,此刻正滚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止不住全身发抖。
他们是杀手中的精锐,是刀头舔血的刽子手,也许褪下面罩,他们还是江湖人口中争相传颂的铁骨铮铮、宁死不屈的英雄好汉,可此刻,他们却似两条扑跌在地嘤嘤作响的野狗。
陈沐虞手中那两条毫不起眼的青铜短棍和她的那双纤纤小手仿佛都有种魔力。
如今这魔力已缠住一个人的脖颈。陈沐虞伸手拉过左近一名刺客,凛然道:“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这名刺客眉眼附近青筋曲张,豆大的冷汗几乎要糊住他的眼睛,他勉力支撑着身子,勉力瞪圆双眼,直勾勾地瞪着陈沐虞,直瞪得陈沐虞头皮发麻。他决心把她的模样凿入他怨怼的灵魂深处,再施以肮脏邪恶的诅咒,不断侵蚀。他眼里仿佛闪过一丝凄迷,但更多是凛然、狠戾、决绝。他咬牙切齿,一挫颔骨,剧痛的下腹当即窜上一股热气毒蛇般袭入他的脏腑,“噗”地吐出一口鲜血,人竟死了!
他平素是铁骨铮铮、宁死不屈的江湖好汉,是杀手中的精锐,是刀头舔血的刽子手,如今在众目睽睽下,他既已滚在地上捧腹呻吟、苟延残喘,那么除了死,他已别无选择。
逝者如斯,生命当然可贵,但生而为人,如何能割舍“尊严”?
老毒物见状,却摇头叹气,悯然道:“他实在有些愚蠢!”
杜方圆怔了怔,在他看来,这样血性的汉子非但值得称赞,且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在某种意义上,他的行为还值得宣扬,如何愚蠢了呢?他这么想,鼻子里窜出一口浊气。
这当然是“反驳”。
老毒物也不见怪,微一沉吟,道:“一个人若为‘尊严’毅然赴死,无可非议,只是这世上许多‘尊严’不过是凡尘俗世、芸芸众生生搬硬造,给他胡乱套上的一层壳。世人若打小说他是‘君子’,他自然要温润如玉;世人若打小夸他是‘英雄好汉’,他非但要立志锄强扶弱、伸张正义,还要铁骨铮铮、威武不屈;世人一贯恭维称赞,可此时此刻他们若反过来讥讽他:喏,你今儿受了这般屈辱,污了这层壳,如何接着做‘君子’?接着做‘英雄好汉’?他会如何?”
杜方圆听得出神。陆离的眉头也稍稍拧紧。
可无人答话。
老毒物叹了口气,道:“他会死!他困在‘尊严’的壳里,举步维艰,思量再三,唯有用冰冷的刀锋剖开胸膛,把一颗粉的心掏出来给世人看:‘喏,你们看,瑕不掩瑜,我这颗心还是一如既往哪……’”说着摇了摇头,又沉声道:“大丈夫为‘尊严’死并无问题,问题在于这‘尊严’本身是否真正有价值。若所谓‘尊严’不过是世俗偏见铸成的一层薄凉的壳,这死亡便毫无意义。”
杜方圆默然半晌道:“所以,有的人慷慨赴死却‘轻于鸿毛’,有的人‘苟活’于世却重于泰山!”
场中这名刺客的死呢?
朔风吹过,红烛飘摇。
陈沐虞挺直身子,目光落在另一名刺客身上。他匍匐在冰冷的地表,身子僵硬得像一尊雕像。他不再呻吟,不再发抖,甚至不再感到疼痛。
他是个死人了。
这两名刺客的身手迅捷敏锐,配合更是默契无比,连死都同样决绝狠戾,丝毫不拖泥带水。他们决心要杀人,非但不惜潜伏在冰冷幽暗的水底,经年累月、一尺一寸凿空这座烟雨阁的亭子,更早已破釜沉舟,做好了被杀的准备。他们狠,他们要杀的人很少能逃脱厄运的枷锁。中年男子似乎是个例外,只是这股势力当真尝到痛处便甘心罢手,刺杀至此就会结束么?
不会。
围观的众位英雄好汉心里都清楚,江湖上的许多事正像许许多多个泥潭,你踩了一脚,便积重难返、越陷越深。更何况,三名刺客还走脱了一个,湖底埋伏着的“许多刺客“也都还未露面。依他们此时此刻这般决绝狠戾的态度,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念至此,许多“英雄好汉”暗自庆幸自己束手旁观,明哲保身之举,在他们看来,陈沐虞多管闲事,引火烧身,实在有些愚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