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杜甫酒楼
杜甫酒楼坐北朝南，地处青阳街和青山街两街交汇处，乃界集镇最繁华地段。酒楼从上到下虽说只有三层，但雕梁画栋，门厅敞亮，楼内桌椅皆由上好红木锻造，平滑如镜，温润如玉。
酒楼内菜品的门类也极多，鲜蔬异果，飞禽走兽，无所不包，东来西往的客人无论是“南甜派”，还是“北咸党”，进了杜甫酒楼，准吃的一个尽兴而归。可既有这么敞亮的面门，又有这么地道的服务，按说应该每天顾客盈门，应接不暇才对，为何还要靠老乞丐坑人上门呢？
只因界集镇位于江苏北部平原地带，镇内水系纵横，河网密集，一镇的生计也多由河水维系。而界集镇的河水大多发轫于淮河，自南宋黄河夺淮之后，镇内洪水灾害频发，水运不断遭到破坏，游客减少，经济发展滞缓，杜甫酒楼也就每况愈下。
周家经营杜甫酒楼传至周泉涌已经传了十一代，周泉涌自幼在杜甫酒楼长大，对酒楼的一桌一凳都有很深的感情，不忍看其颓败，思量再三，找来老乞丐，商议出这种办法，专找腰缠万贯的江湖客下手，只因江湖客手上大多沾血，钱的来路也多不正，拿他们的钱心下稍安。
传菜的伙计从伙房端出一只红木托盘，托盘里放着两只白瓷大海碗，每只碗上俱扣着一只白瓷印花碗盖。只见他两只瘦胳膊上青筋盘缠，可想而知，这两只大海碗分量很沉，但隔着碗盖，也不清楚碗里究竟盛着什么东西。
伙计穿过酒楼大厅，沿着楼梯“笃笃”上了二楼。这杜甫酒楼共有三层，一层是大厅，摆着二七一十四张方桌。三层是客房，东西南北各三间，共有三四一十二间房，专供给一些需要留宿的客人。想到三楼客房，伙计忍不住抬眼瞧了瞧三楼东南拐角那间，这间房十来天前来了一位客人，可整天大门紧闭，连饭菜也不让送，不知是何道理。
先前那一高一矮两位江湖客正坐在二楼临街的一张方桌旁，桌上放着三样小菜，两碗白米饭，没有酒。“江湖客哪有不喝酒的？”伙计心中颇感诧异，但满脸堆笑，手上也不怠慢，径直将两只大海碗端到桌上，对两位恭声道：“二位爷儿请慢用！”
高个怔了怔，瞧了瞧店伙，又看了看桌上那两只白瓷大海碗，望着矮个道：“明义，这是你要的？”
明义一脸茫然：“没啊，我们要的都上完了！”他悬着筷子在菜上一圈，埋怨道：“不是你说着急赶路吗？只要了这三个菜吃完就走！”
“这……”高个睇了眼传菜的伙计，道：“小兄弟，你是不是弄错了？”
伙计直摇头：“伙房让我送上来给二位爷儿，我肯定没弄错！”他一面说，一面环顾二楼。这杜甫酒楼二层临街的窗户因为向阳，视野又比较开阔，因此在这儿摆了四张方桌，此刻除了这一张外，其他三张空无一人。至于二楼东、西、北三个方向因势辟出的雅间，无人光顾，门也都敞着。
这么一环顾，伙计颇有些为难，“既然不是二位爷儿的东西，”他端起一只海碗，正要放回托盘上，“我这就拿回……”不想右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明义左手迅疾拿开伙计两只手，右手将海碗兜底托住，接到桌上，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伙计来不及反应，心下骇然，忍不住吃了一惊。
明义见他如此反应，颇有些得意，笑道：“哪有菜上了我施明义的桌，还要撤回去的道理？！”他一面说，一面笑吟吟地从怀中摸出一沓银票，拍了拍，“我们是带着宝贝着急赶路，若是不着急，你们酒楼的好东西尽管上！我……”
“明义！！”施明义正说在兴头上，伙计垂手听着，连连点头，对面的高个突然“砰”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碗碟齐齐跳了起来，只见他瞪着施明义厉声道：“明义，你出来之前是怎么向我保证的？！”
施明义原本正得意，突然被他煞了威风，张张嘴正待说话，但看高个盯着自己目如鹰隼，不禁满脸羞赧，揶揄半晌，竟没再多说出一句话来。
气氛瞬间尴尬到极点。
“小兄弟，”高个看了看桌上的大海碗，又看了看伙计，语气缓和道：“这两碗东西就记在我们账上，算我们点的，”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还得提醒你一句话，这世上有许多事，尤其是跟江湖有关的事，听过了就要忘，可千万不能往心里去！”他的语调低沉，虽说是提醒但更像是警告，直说得伙计心头发颤，手心也全是冷汗。
伙计忙不迭点头：“小的、小的知道了！有什么需要您再吩咐，没什么、没什么小的就先、就先下去了！”
高个摆了摆手。
伙计如蒙大赦，一路小跑，几乎是从楼梯上滚下来，滚过大厅，再摔进伙房的。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看的伙房师傅们一阵乐呵，止不住拿他打趣。正在哄笑，周掌柜抱着心爱的阿黄走了进来。
阿黄自幼便在杜甫酒楼，由伙房师傅用酒楼的剩饭剩菜养活。可它最近时运不济，非但莫名其妙地折断了一条腿，而且常陪它嬉戏的隔壁布庄的那条黑狗也突然不见了踪影，可谓“祸不单行”。
伙房师傅看到掌柜的抱着阿黄进来，心领神会，从贴墙的一只条柜上捧来一只白瓷大海碗。碗盖刚刚掀开，伙房里登时弥散开一股奇异肉香，好像一只入喉弯钩，轻轻便钩住了众人的肠胃。只见大海碗里清汤碧叶，当中浮着一只巴掌大的甲鱼，甲壳上用极细极锋利的针尖，刻了三个字，“杜甫鳖”。
阿黄闻到鳖汤，兴奋得直摇尾巴，整个儿扑到海碗上，可片刻，它的身子一阵痉挛，突然跌倒，眼耳口鼻血流如注，已经断了气了！
“吓！”众人心下一惊，也都倒抽一口凉气！
周掌柜心下骇然，转身便往伙房外跑去，伙计见掌柜的如此匆忙，心念电闪：哎呀！楼上还有两位客人！
老乞丐落在杜甫酒楼三楼楼顶，三楼是客房，他想那二人着急赶路，必定不会在这里留宿。一楼又太嘈杂，稍有身份，尤其是身怀秘密的人为图清净，也决计不会久待。如此，只剩二楼了。一念至此，老乞丐借势在脚下的青瓦上轻轻一滚，杜甫酒楼坐北朝南，他又是从北边后巷飞上来的，这一滚整个人便如一片枯叶飘坠在二楼北边一个雅间的后窗。
老乞丐甫一落地便猫起身子，耳朵贴在窗户上凝神细听，可听了片刻，房间内一片阒寂，没有人。他微一思忖，踮起脚尖，走到另一个雅间的后窗，把耳朵贴上去，里面同样没有半点声响。老乞丐眉头稍稍紧了紧，等他轻手轻脚把所有雅间都走完，不禁轻“咦”了一声：雅间里都没有人。
老乞丐颇感诧异，在心底重新理了一下思路。从街上相逢的情形来看，这两个人似乎惹上了什么大麻烦，因此着急赶路。他们既有麻烦缠身，又着急赶路，一楼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去不得，更不会去三楼留宿，只可能在二楼，这一点应该没错。按说，二楼的雅间安静隐蔽，最合适不过，但雅间里没有人，难不成两人在二楼南边临街的窗口坐着？老乞丐摇了摇头，江湖险恶，临窗而坐，难道不怕被‘麻烦’发现吗？他一边想，一边小心翼翼地朝南边摸了过去。
杜甫酒楼南面临街，街上人虽不多，但老乞丐担心别人看到自己飞檐走壁，动作多少有些收敛。他踮着脚尖轻轻走着，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有人拍桌子，接着有人厉声道“明义！”。
“明义！”老乞丐跟着轻轻念了一句，神情恍惚，语气竟有些伤感。等他回过神，突然听到一阵桌椅倾倒声，接着有人踉跄几步，“咚”一声跌倒在地，心下一惊，暗道：“糟糕！”脚下一用力，瓦屑横飞，人如穿梭，“砰”地便从窗子扑了进去。
明义倒在地上，眼耳口鼻都在“噗噗”往外冒血，桌上那只白瓷大海碗，碗盖已被揭开，依阿黄刚才的遭遇，明义应该也是喝了鳖汤，中了剧毒。“明义！！”高个大声惊呼，忙伸手去抢他，怎知一旁窗子突然“砰”地破碎，窜进来一条人影，直往明义扑去。高个一惊未平，又吃了一惊，心道：“吓！他们追上来了！”，一扬手数十道流光，“噗噗”破风，疾射那道黑影。
老乞丐扑进来，听得破风声响，右手抡圆，胸前空气骤缓，粘稠得好似液体，这数十道流光速度虽快，但疾射过来，却如顶风逆行，渐行渐缓，逐一悬停在空中，露出了本来面目——竟是数十根两寸余长的银针！老乞丐若有无瞥了这些银针一眼，鼻子里轻喷一股浊气，一挥手，停在空中的银针好似被狂风卷过，突然齐齐倒射回去。
高个见刚刚脱手的银针被来人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挥，齐齐倒射回来，心下骇然，忙不迭提起一口真气闪转腾挪，等他避开了这些银针，来人已将地上的明义扶在怀中。咦，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被自己骑马撞倒的老乞丐。
“这……”高个看着老乞丐，心念电闪，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叫他明义，听口气，你是他哥哥，”老乞丐眉头紧皱，戟指在明义身上点了点，道：“那你就是明德咯？”
“他如何知道我姓名？”明德下意识紧了紧两只手，这老乞丐武功高深莫测，明义又在他手上，微一思忖，拱手一礼，道：“在下明德，见过前辈！敢问前辈尊姓大名！”他虽是在跟老乞丐说话，但目光仍旧落在明义身上，十万分的担心，只是此刻老乞丐身份未明，他也不敢妄动。
老乞丐摇了摇头，道：“明义身中此毒，毒性猛烈，窜血溢脉，我暂时用内力封住了他周身几个大穴，护住了他的心脉，你需在三日内将他送到万事堂，找天下第一神医华愈，他肯出手，才算救下明义的性命！”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放下明义。
明德怔了怔，不知信还是不信，可明义躺在地上生死未卜，倒不如先将方法记下来，以防万一，于是恭声道：“听说那神医华愈性格乖张，软硬不吃，我若送去了，他不肯医，怎么办？”
“你把这件东西交给他，他看了自会帮你。”老乞丐说着，扔给明德一块白玉。明德将白玉接到手上，玉上有纹路，隐约看出是个“方”。老乞丐顿了顿，又盯着地上的明义，皱眉道：“我看这毒如此险恶，绝非出于常人之手，你们施家虽是大户，但明哲保身，很少插手江湖争斗，如何会招惹到这般人物？”
明德闻言，眉头稍稍皱紧。
老乞丐睇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你不想说，我便不再多问。只是江湖上最近风雨飘摇，多半都跟那件东西有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件东西还是趁早脱手得好！”
明德低头瞧了瞧手中白玉，沉吟片刻，齿间忽然冒出几声冷笑，“砰”一声，将手中白玉捏碎，瞪着老乞丐道：“‘趁早脱手？’阁下莫非是想让我把它交给你？”
世道险恶，行走江湖更是如履薄冰。这明德见老乞丐无事献殷勤，心中警惕，本就对他将信将疑，此刻见他对那件东西颇有兴趣，回想起今日种种，不禁起疑。
老乞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面色一沉道：“我要杀你们，哪里需要下毒？！”
“你武功高强，要杀我们自然不需要下毒，但你杀了我们，也就找不到那件东西了！”明德笑了笑，沉声道：“怎么？你现在要我交出东西，再把解药给我？”他一边说，一边稍稍蹲下身子，手贴在腰际。他腰上缠着一只皮囊，里面银针无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老乞丐，唯恐生变。
老乞丐正待说话，听见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掌柜领着店伙跑了上来。
周掌柜瞧见老乞丐在这里，一旁明德剑拨弩张，吃了一惊，又见明义躺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是污血，连呼：“糟糕！”，伸手指了指桌上那两只白瓷大海碗，大声道：“这鳖汤有毒！万万喝不得！”
“鳖汤有毒？！”老乞丐闻言，眉头一紧，瞪着周掌柜厉声道：“你明知鳖汤有毒，还端给他们？！”
“这……”周掌柜看着老乞丐，整个怔住，抽动抽动嘴角，神情突然有些恍惚，“这鳖、这鳖可是你吩咐酒楼炖的！”
“我？”老乞丐怔了怔。
明德暗道：“果然是你的诡计！”又见老乞丐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想着先下手为强，右手自腰间一抹，数十根银针正要出手，突然心头一紧，双膝一软，“噗通”跪在地上。
众人听见“噗通”一声，见明德跪在地上，面庞扭曲，豆大的汗珠满头满脸，他的身体也止不住痉挛，浑身上下的肌肉颤抖收缩，右手的银针来不及脱手，随着肌肉抽紧，横七竖八地从手背、指间戳了出来，整只右手鲜血淋漓，好像一只沾了血的刺猬。众人倒抽一口凉气。明德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右手淌出的血液竟又回流倒灌，窜回了他的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吮吸他的血，他的皮肤逐渐干瘪，人也渐渐苍老，力有不逮，“咚”一声趴在地上。
老乞丐心下骇然，亟待上前扶他，突见明德头皮一阵涌动，“噗”地裂开一道口子，一只通体血红的蝴蝶从创处袅袅飞了出来，感受着风力，没有任何停顿，就从窗口飞了出去。
“血蝶？！”老乞丐吃了一惊，回头睇了一眼周掌柜，想说什么，可张张嘴却没有说出口，一跺脚整个人便从窗口扑了出去，看样子，是赶着去追那只血蝶了。
周掌柜瞧见这一连串异变，喉头滚了滚，伸手在明德鼻下一探，气息全无，人已经死了。再看看明义，浑身污血，气若游丝，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好好的两位客人这才刚进了杜甫酒楼，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死一伤，若传扬出去，酒楼的生意怕是没法做了。
他看着桌上那两只白瓷大海碗，脸上又露出了先前那种古怪的神色，喃喃道：“乞丐老方在酒楼的食物中下了毒，杀了人畏罪潜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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