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挡住我的阳光了

两千年的一天，古希腊的城邦科林斯，人来人往的小广场，阳光熙暖，亚历山大带众巡游，遇到了正躺着晒太阳的第欧根尼，这位世界之王上前自我介绍：我是大帝亚历山大。哲学家依然躺着，自报：我是狗儿第欧根尼。大帝肃然起敬，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第欧根尼答，有的，就是——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视线移到中国，几乎同时期的魏晋，战火纷争，朝堂易主。河南山阳县的一片清幽竹林，七位贤者纶巾羽扇颠倒，袜履不着，披发过肩，以天地为铺盖，扪虱清谈，偃仰啸歌，林涛声声，古琴铮铮，什么功名，什么权贵，都视为虚妄，说出来，都要去石涧清泉那里洗洗污了的耳朵。

前面的那位，是犬儒派的大成哲师；后面的那几位，是支撑起魏晋文学风骨的竹林七贤。

七贤中，阮籍佯狂，青眼待友，白眼视利，常驾一辆马车，一条路，一个方向，行至无路可走，仰天恸哭；刘伶常醉，醉了好，可以让参差险峻的世事变得摇曳多姿，可以让险如泥泽的人生路如平步青云；还有那个打铁的嵇康，外面的天冷，炉里的火明，人生须清守自在，安可苟且。

第欧根尼忠于自己，成为异类，虽不容于普通人的价值标准，仍有大批的弟子追随学习；七贤远离权力的龃龉，变成了有风骨的文人座标。风骨不容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皇权，最终，嵇康从容赴死，三千儒士为他乞命不得，一曲《广陵散》变成绝响。阮籍借酒买醉作虚无缥缈言，拒司马家族抛来的橄榄枝；刘伶不知所终，山涛、王戎与权力和解，清谈狂啸变成“终南捷径”……其中，嵇康的结局最为世人叹惋，文人的风骨遇到政治强权的打压，不堪一击，但是至少，嵇康成就孤高一世，无半点墨渎。后面的文人却被吓破了胆，从此，文人的脊骨就再也没有立起来。

可笑的是，自此，这样媚权，屈从低俗的文人也被叫作：犬儒。这儿的犬儒不是并列结构：狗和儒，也不是偏正结构：狗的儒，而是状中结构：像狗一样的儒。爬着的，顺从的，摇尾乞怜的，苟且偷生的。

把这儿的犬儒和前者希腊犬儒派放在一起，当作是学派的一种，文化的一脉，那是对学派文化几字的玷污。

那它是什么？

是一种不自主。像鸡同鸭讲一个道理，完全不可能讲通，但是，鸡高高在上，声势逼人，鸭不得已，嘎嘎语变了咕咕话，真正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想那鸭会怎样？天天违心语，还要游说别的鸭子放弃本心，同鸡比肩，唯鸡是从。

拿来一段回忆讲。

小学，班里有一个黑脸膛高窜个的同学，大家对他侧目而视，又常常避之不及。冬日沉沉，一根木棍挑起大而深的锈迹斑斑的铁桶，穿过圆砖门，到狭窄阴冷的水房打水。那同学来了，站在身后，我立时缩在他的阴影里，他的手拍下来，重重的落在我的头顶。惊恐，害怕。过去的经历，变成影像萦绕脑海的并不多，这是灰色绝望的一桢。

少年时光，恨不是彻骨恨，爱也不是真实爱。前几年，回老家，同学聚会，见了这位老同学，酒过三巡，说起这件往事来消遣，他哈哈笑，不以为意，推说哪有哪有。唉，那种郁愤的感觉，他怎么懂得。

犬儒，和小时的经历所为相似，又有不同。小时，强势的一方最多是霸道，任性，不会换位思考，缺少对身边人的共情，本心却和外在大致一样。弱势一方的，也只是怕皮肉之苦，躲开就万事大吉了。

成人的世界，强势的一方，处心积虑，如娇美公主选附马，择优才取。弱势一方，背负了责任，于家，于工作，不得不争权力，争钱财。为了得势，先得趋势；为了自由，先要被禁锢；为了得到自己没有的，先要失去自己拥有的。何其难也！

犬儒们虽然能看穿道德面具后面的贪婪、嗜权和欺骗，却逆来顺受不发一言。因为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强权面前人微言轻，置身檐屋檩下求生，只能口是心非。

这种行为被概括为：不拒绝的理解、不反抗的清醒、不认同的接受、不内疚的合作。

所求甚多的我们，哪一个躲得过这弯弯曲曲的规则？

好吧，我要问了：

如果有一天，一个人给了你阴影，无论是谁，你敢不敢说：嘿！你挡住我的阳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