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孤鸿苏东坡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原来弗儿离开已经十年了，我的弗儿是不是忘记了回家的路，怎么这么久都不归来。

皆知我“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可谁又问过我愿不愿意呢。别人是“忙趁东风放纸鸢”的童年，别人是“轻罗小扇扑流萤”的童年，别人是“卧看牵牛织女星”的童年。但我的童年里有读不完的书，断不完的句读，写不完的文章。直到十八岁那年，我遇到十六岁的弗儿。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我本来没抱什么希望。但当我看到弗儿的时候，我觉得我整个世界都明亮了，她就像一束阳光，有着穿透阴霾的明亮，撒在我的故作老成的心上，夫复何求。弗儿还为我孕育一子，我取名苏迈。迈者，超越也，我希望他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人。

婚后三年，家父带我与弟弟上京赶考，我与弟弟均金榜题名。说实话我很感激欧阳修这个可爱的主考官，他并没有因为我编造典故而生气指责，听到反而捧腹大笑。虽然也是因为他让我本应该中第一名的文章，阴差阳错地得了第二名。“我若成龙出天地，谁堪凭醉贱王侯！”我本欲大刀阔斧地大干一场，为父亲，为百姓，为朝廷，为这天下。在我踌躇满志之际，老家来信，母亲去世了。这对我打击很大，母亲和弗儿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母亲去世了，我必须回去。

丁母忧三年之期过后，全家从眉山举迁到京城，我也开始做官。我并没有实现达济天下的抱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生活着，所幸有弗儿陪着我，生活平淡也不至于无聊。但就在我和弗儿结婚十一年的时候，弗儿病逝。我抱着弗儿冰凉的身体，紧紧地抱着。我的弗儿，我喃喃自语着，眼睛里不断有液体充满溢出再充满。我不想哭的，弗儿喜欢看我笑的样子。我想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可我笑不出来，眼睛里该死的液体顺着脸流进嘴里，咸咸涩涩的，我笑不出来啊。弗儿，我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告诉你，还有好多事没和你一起做，还有好长路没和你一起走。弗儿，你好狠的心，就这么自顾自地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眉山的，我把弗儿葬在家母墓旁，每天都去她们坟上坐一坐。我看着周围光秃秃的山石，害怕她们寂寞，于是我开始种树。三年里我种了三万棵松树，每棵树都是用思念灌溉而成。晚上的时候我坐在树旁，听着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就觉得是弗儿和母亲在对我说话。她们，大概也是极思念我的。

我陪了弗儿三年，弗儿的表妹王闰之陪了我三年，随后，我便娶了她。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弗儿，我又梦到你了，很真实的一个梦境，我惊喜万分。我知道这是梦，但能在梦醒之前仔细瞧瞧你，我已经相当满足了。醉怕相思梦怕醒，弗儿，我很想你。

闰之对弗儿和我的孩子很好，母仪甚敦，吾心甚慰。闰之自嫁我以来一直在陪我漂泊，我知道闰之是爱我的，但她并不理解我。我因写诗被弹劾，闰之担心我的安危，便烧毁了我很多书稿。我虽然心疼，但不怨她。闰之跟着我一直在担惊受怕，但从无怨言，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之有愧。闰之不甚知文，但她的问候胜过万千诗句，我觉得很幸运，很幸福。

我在杭州任职的时候看到一名歌姬，不过寇豆年华，举止却尽显风流，我把她收为侍女，取名朝云，“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朝云。她确实是个可心的人，通情达理知我心意，于是在黄州我纳她为妾，教她认字读书。

初到黄州薪俸微薄，我便在城东开垦了一片坡地来自给自足补贴家用，并自号“东坡居士”。闰之和朝云采摘野菜而食，毫无怨言。可我好饮酒，多亏闰之勤俭持家，能在微薄俸禄中有所结余以共我饮酒。我又无肉不欢，所幸黄州猪肉廉价，我便琢磨着怎么把猪肉炖得入味好吃，自娱自乐取名“东坡肉”。生活虽然艰辛，却也乐在其中

朝云为我产下一子，我老来得子，万分开心。我给他取名苏遯，小名干儿。遯字取自《易经》，为远离政治，隐遁江湖之意。干儿满月，眉眼越发像我，我为之作诗一首：“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可世事难料，干儿在随我迁徙途中中暑，最终不治身亡。朝云伤痛欲绝，我也悲伤之至，然无可奈何，默然流着无用的眼泪罢了。

闰之去世，我此生不再续弦。家里的侍妾陆续辞别，唯有朝云相伴。后来，朝云得了瘟疫，她握着手对我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知道这是《金刚经》上的偈语，我知道她不想让我伤心。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这是我为朝云亲手写下的楹联，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弗儿死了，闰之死了，朝云死了，我也快死了吧，等着我。

公元1101年，苏轼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