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从哪开始说起呢？那天，我记得我坐在我父亲新家的沙发上，阿姨问我是要茶还是咖啡，我打量着她的样貌，一点不像我妈口中的“小狐狸精”，可如果是作为保姆，她的气质和穿着有都太考究了一些。她大约50岁的样子，把香奈儿女人的真实和优雅表现到了极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为忤逆岁月动过的手脚，好像是想告诉所有人，我五十岁，有五十岁的风情。
在我坐在这里之前，我有个幸福的家庭。母亲是一所私立高中的校长，父亲经营着一家不算大的地产公司，比这些光鲜的物质头衔更重要的是，他们接受了我的出柜。我大学毕业之后，作为独立的第一件事，我选择了跟他们坦白自己最大的秘密。没有我想象的腥风血雨，也没有哭天喊地，他们接受的很平静，也许，他们见过太大的风浪，也许，他们足够爱我，我讲不清楚，只觉得老天对我实在太好，好的让我害怕。
可是，就在几个月后，他们却突然离婚了。那一刻，我才觉得，我似乎是我们家庭生活的一个观众，只是坐在屏幕前面，看我该看的，听我该听的，因为在我眼里，他们从来不吵架，甚至没有对任何事情发表过不同的意见，他们总是那么和谐，那么一致，他们曾让我对婚姻抱有极大的向往。甚至连离婚都显得和我特别没有关系，只是通知了我而已。
“这都是因为你的事。”我妈坐在办公桌后面，手上还不停的签着财务送过来的单据。
“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困惑了几个月，今天她终于愿意跟我说点关于他们离婚的事了。
“这还不明白，因为你是同性恋。”我以前很喜欢我妈的平静，觉得她的平静，给这个家带来安宁，可是现在，这种平静让我觉得自己是躺在精神病院的床上，等着被电击的病人。
“你和我爸不都接受了吗。”我的心突然裂了很多道缝，每一道都透出缕缕寒意。
“不接受能怎么办呢？可自从，你跟我们说了之后，他就变了……”她起身从文件柜里，又拿出一叠文书，“他去外面找了个小狐狸精，为什么啊？还不是我老了，他想再生个儿子，续香火，将来好把家业传下去。说白了，泥瓦匠出身的家庭，再有钱，也脱不开那种封建思想。”
“我爸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啊，才离婚多久，马上就去北京买了套别墅定居了，这么着急干什么？他也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别说了，妈。”我难过的不是那些家产，是因为我这种无法更改的身份，破坏了两个我最爱的人的婚姻。
“不说也是事实，还是女人命苦，到头来，还是个说扔就扔的工具。”我妈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工作，这些话她说的云淡风轻，倒是让我对我爸多了十分的恨意。
当时的情景大概是这样的，还有些话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从她的学校出门，就立刻定了广州去北京的机票，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不知道我想听什么，只是觉得如果不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我会失去活下去的欲望。
“你爸中午来过电话，他听说你说要过来，特别高兴。”阿姨把咖啡放在茶几上。我心里很想问她是谁，是不是我心里清楚的那个答案。
“他还会想见我吗？”
“你是怪他了，其实我们之间的这些个纠葛，的确不该给你造成困扰。”她的话回答了我想问的问题。
“您是不是也觉得我像个怪物。”我本来想要发的火，在她温暖的微笑面前变成了自惭。
“可别这么说，我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误会他了，我不想替他说话，你们男人之间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她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让我想起小学时候最喜欢我的语文老师。
“什么是我们男人的事。”我爸从前厅走了进来，我连忙站了起来，这一站，才发现，这几个月我的确是更加的和他生疏了。
“耳朵倒是灵得很，你们说话，我晚上有老朋友聚会，饭菜都给你们做好了，吃的时候热一下就行。”她又冲我笑了笑，然后看了我爸一眼，就出去了。
“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他点了点头，我和他之间，其实一直话都很少，最多一次交流，就是我出柜的那天晚上，他在我的房间，跟我说了很多，最后甚至把我揽进了怀里。
“我，其实一直该跟你谈谈的，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说。”
“爸，我妈说，你跟她离婚是因为我……我是同性恋。”那三个字我说的特别小，就像是一种抹不掉的耻辱。可是曾经，我跟他们出柜的之后，那三个字是我的骄傲。
“瞎说，她怎么这样说。”
“不是吗？我，我没法给你传宗接代，我其实，我难过……”我哭了，有时候我不会表达爱，好像我们这一家都不会表达爱，我这才发现，我之前以为的幸福家庭，只是一种不吵架的平静，原来里面是缺少爱的。
“这都是什么话，她怎么跟你说的，谁让你给我传宗接代了，你这都是哪来的胡思乱想……”
“爸，要不然，你，为什么要和我妈离婚。是不是我没法把家业传下去啊……”我一边哭，一边彻底的胡言乱语起来。
“唉……”他叹了一口气，“如果，你非要说，这离婚跟你有关，那也是。”
“我不想……”
“你听我说完，去年，你跟我说你是同性恋的时候，那天晚上我一直没睡着。我在想，你敢做你自己，这才是男人的气度。你知道吗，我跟你妈，是政治婚姻。当年，你妈妈一直喜欢我，你爷爷呢，又刚刚动了个体经营的念头，想通过你外公手上的权力，拿到好项目，我就是因为一个孝字，把自己爱和青春都搭进去了。当然，你是我的骄傲，这也是这整件事里头唯一值得我高兴的。”
“可你们……”我这才发现，我不是个好“观众”，这场婚姻里，我什么也没看懂。
“我们很好是吧？傻孩子，等你有了爱的人，你就会明白，我跟你妈的那种好，只是一种相安无事。这位张阿姨，是我的初恋。你知道吗？她等了我三十多年，你敢相信吗？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才告诉我，她为了赌一口气，赌一口门当户对的气，参加了高考，留了学。我这才发现，这么多年，活的像个懦夫的只有我，你和你张阿姨，都是我比不了的。”
“你不是想再生个孩子吗？”
“傻话，我都多大年纪了，还折腾那个，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儿子。”
“爸，妈为什么要这么说啊，为什么啊……”我扑在他怀里哭了。
“别怪她，她这也是给自己找个出口，其实公司大部分股份都是你外公的，都在你妈妈那所私立中学名下，我也没有什么家业需要你传，我就给你留了一支当年我签下公司第一笔大合同的钢笔，剩下的都要捐出去，你不会怪我吧。”
“不怪，爸，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和我妈的产业，我自己可以做出自己的事业。”
“你会的，我相信你。”
这事，过去几年了，很多细节恐怕和当时会有些不同，但是，如果是现在发生，也许我会处理的更妥当，更冷静。我妈和我爸都已经重新组建了他们自己的家庭，我现在是这两个家庭共同的儿子，其实很多事，多年后都会看起来和当时不一样，比如我现在理解了我妈给自己找的出口，也理解了我爸对爱情的追求。今天的我，定居在上海，单数月飞一次北京，双数月飞一次广州，他们仍然是我的爸爸和妈妈，我也仍然是他们的同性恋儿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