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那只破旧的绿背包,沈括登上了飞机。这是一架从一个喧闹的城市飞向另一个喧闹的城市的廉价航班,旅游团的大妈们早已经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提前开始了朋友圈的自拍轰炸。他其实很讨厌坐飞机的,一望无际的,上边是蓝色的天,下边是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各种形状的孔洞的云。惨白的颜色映在机身上,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只剩下喘息的老人。几个小时的飞行,当飞机进入到指定高度的时候时间就停止了。空间的变化在此刻早已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此起彼伏的呼吸在周围愈渐放大,直至不可听见。当几年过后,他回想起这次的行程,总是如梦幻泡影般,捉不住任何东西。飞机落向地面,天色变得阴暗起来。远处可见的也只是几座低矮的房屋,在风的吹动下显得岌岌可危。
几年前,当沈括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天还是蓝色的。风吹动起来的衣衫在阳光下异常的鲜艳。在一幢灰色破旧的写字楼中,他第一次见到了芦苇。他问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说这里能够让她的心静下来。因为工作与理想的冲突,昼夜不断的抑郁迫使她不得不停止工作,去寻找一个新的归宿。“你知道吗?”,沈括将热水倒入盖碗中,在水流的冲击下,嫩绿的芽叶不停的翻滚着,随后又继续舒展着自己的身体,“我总是固执的认为人的一生最重要也是最值得去做的就是去追随自己的心。做自己想做且喜欢的事情。”芦苇喝着茶,升腾起的水雾模糊了她的眼睛,也封住了时间。她不言语,半晌过后,又冒出一句,“我以前和你一样啊,现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空姐的声音在不知何处的喇叭中响起,发麻的臂弯提醒沈括,他已经在飞机的小桌板上睡了很久了。残余的泪水从眼角起,滑落在干燥的嘴皮表面上,沿着纵横的沟渠流进嘴里。在舌头最能品尝出甜味的舌尖上绽放出苦涩,然后经久不散。他想起来,他此次是来参加一个葬礼的。在分不清虚妄与现实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她的名字。却因为一个平常午后的手机震动, 过去所往,皆入脑海。踉跄着脚步,下了机。
几年了,他终于又来到了这座城市。在午后的昏暗天气里,南方的小城里总是带着沉闷的水汽,使人昏昏欲睡。汽车的反复辗转,载着满满一车的沉重的念头驶入了城市偏僻的不可见人却又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的白色建筑里。芦苇的灵堂被设置在这里。黑白的带着笑容的照片被高挂在正中间,让每个来参加这次葬礼的人都能看见这个仿佛还在大家旁边自顾自微笑的女孩。在时间的长流里,她彻底的停下了脚步。
“你说,你认识了我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手机散发着微蓝的光,在黑夜里十分刺眼。沈括不自觉的想起了这段日子里的种种。在他选择离开那个城市后,无数次的转车,终于回到了这个生养他的山沟沟。本以为能够离远一点,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奇怪的是离的越远,想念反而更重。“说不上幸运或者不幸吧。认识你真的是耗光了我所有的好运气。从这点看,显然是不够幸运的。但是能够认识你,对我来讲,又是世间最大的幸运。”
“今天,我们聚在这里。带着异常沉重的心情。”不知道是谁在讲话,沈括只觉得上古时代那被女娲斩断四肢用来撑天的那只巨龟,在日与夜的交替中,被风沙腐朽。此刻,轰然崩塌。一切昏暗无光。“共同缅怀这位女士。她的一生,是追逐美的一生。她对生活充满热情,尽管偶尔也会垂头丧气。她深知美是世间上最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事物。她有着对美最敏锐的直觉,在色彩相互碰撞中,她在画板上重生。”
“我本应是在热闹处偶尔张望的女子。”芦苇很喜欢这句话。也身体力行的做到了。在无数个寂静的黑夜里,黎明时的光辉与嘈杂的喧声还未到来的时候。只有无边的孤寂包围着她。她在黑夜里绽放,一直与美作伴。沈括想过很多次,若是芦苇有一天消失了,那么美也消失了。死亡从未在她的生命里消失过,那是路的尽头。可是沈括不想她死,就像在掉牙期的孩子不希望自己的门牙掉落下来一样。那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葬礼结束后,芦苇的遗体会在三天后被火化。然后在亲友的目视下于地下长眠。在数十年后,在所有人老去或者即将老去的时候。世间再也没有人能知道,这世界,她曾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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