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半后的冬天,我又回到了这个校园。
记得上一次来到这里,还是个炎热的盛夏。酷暑气候中,我和同事们不辞辛劳地奔走在宽广的操场道路中。有时是似无穷尽的热血集训,有时则是严肃紧张的结业考试。然而那个时候,青涩却又热情的自己,仿佛盛夏的流火是我动力的催化剂,引领者我在鳞次栉比的学楼间中奋勇穿梭。记忆中更有繁茂的树林和美丽的鲜花为伴,使得那次简短的培训生活赋予了许多色彩。
两年半后,我又回到了这里。然而一切都不再如从前了。整个校园已从印象中那绿意盎然的水墨油画,变成了枯藤老树般的黑白世界。
寒冬啊,你是不是来的太突然了点。当我第一步踏进这校园的电动大门,就觉得背脊阴阴的,一阵冷风替我告别了过往的青春岁月,不怀好意地和我招手,然后再用冷冽的刀锋亲吻我的脸庞。真是恶作剧般的欢迎仪式,有点像恶趣味的喜剧,台下的观众看着大可捧腹大笑,而在台上作为演员的自己则难掩尴尬,自惭形秽。
走过校园广场的石柱边,有一条漫长的用砖瓦铺成的路。校方有意想要将曾经的学生姓名一位位地刻在平铺地面的灰黑色砖瓦之上,以显示自己的高尚情怀。记得刚毕业的时候,同事们兴奋地三五成群,平日里慵懒如猫咪般的无为青年们,此刻找起那块属于自己的砖瓦竟都一跃成为神探。那精神头和欢声笑语仿佛如今荣绕在耳,这是属于我的幸福回忆。现在的我,顶着阴沉的天空和刺骨寒风,独自来到了片片砖瓦边,试图寻找那块只属于我自己的勋章,那上面雕刻着的,不仅是我的名字,更是我曾经作为人活在这座校园里的人间凭证。
终于,我找到了。但我并没有因此获得丝毫的满足感,反而激起了一股对这校园甚至人世间深深的不安和不信任。可能是因为它遭遇了数年的风吹雨打或者日晒雨淋,导致这片物件看上去无比黑暗,潮湿和破败。细微的裂痕中填充了些许秋日飘下的枫叶,只可惜这些无辜枫叶无缘落入路边的尘土中去滋养来年开春的繁花,只能在这片印着我这可悲姓名的可悲砖瓦缝隙里永无止尽地等待着自己飘渺的宿命。
想到这里,我心中的郁结仿佛变沉了。我想起了一个情节。曾经有某个人,在我毕业季的时候,她穿着一身漂亮的连衣裙,挽着我的手臂和我站在路的同一侧,一起寻找着我的名字。她手臂的余温好像我还能微微感觉到,可她人如今身在何处我却再也没知道过。
“前辈,我们走吧,快集合了。”
我的思绪被这一爽朗的喊声打断了,回首一瞧,是和我一起来学校的小田。小田是个留着普通清爽的发型,并且有些高高瘦瘦的青年。年幼于我五岁的他,显然具有那个年龄段的青春动力,背着他的黑色大背包,轻快地跑到了我的前面,很快就不见了踪迹,就好像这漫天的灰暗和校园因寒冬的侵扰而形成的破败之相与这位青年格格不入。我追寻着他的方向,朝着寝室楼边上的绿树池塘走去。
这一路上,我不断地想着一个疑问:如果是五年前的我,和这位同岁青年看上去像吗?也许五年前的自己曾拥有和他一样高瘦轻盈的体格,也有和他一样消瘦清朗的脸庞。可能我并没有潘安的容貌,但也会是一个令纯洁如雪的少女一见倾心的类型吧。可悲哀的事实确实非常可笑。只不过五年的光景过后,我已经挺着个小肚子,一身烟酒的云雾环绕着自己,脸颊的丰腴则充分展现了岁月对我这猥琐不堪之辈的惩处。我不想说心地善良的人一定会被岁月温柔的拥抱呵护,我只不禁感到:
岁月,真的充满了铁面无情。
大约步行了十分钟不足,我已然觉得有些乏累,希望那即将路过的印象中带有浓浓春意的绿树红花能够对我这郁悒惨白的情绪有一些小小照顾。但很明显,我把这片世界,这个校园预想的太好。需要说明的是,身患抑郁的我长期没见到过心中的太阳,我也并没有指望这个学校能够给我这沉入井底的心带来任何抚慰,我只是期望它能够对我有丝毫的宽容就是我的幸运。然而,我却见到了这番景象:
想必这庭院在数月之前的春夏定是郁郁葱葱的,小道边的野草陪伴着牵牛花,一同长期驻足观看路过的行人。如今的路边,已不那么容易找到或蓝或紫的牵牛花,哪怕不慎发现了一朵,也已不再是蓝紫色,而是满目败容的枯黄,它们是不是丢失了常侍左右的同伴才会如此悲伤。一边的野草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油亮色的青葱翠绿也在寒风的冷刀下失去了春夏的光泽。我怎么觉得,这绿草随风起舞的样子那么像五十步笑百步的人类,嘲笑着在一边低头哭泣的花朵,这种无情真是让我心痛。
再看那河畔的杨柳,她们也曾和身娇腰柔的女孩儿们一样披着苍翠欲滴的春袍,依偎着不知从何方吹来的暖风,好像等待着谁来发现她们的动人身姿。可惜,四季轮转的冷酷也没有绕过这些可怜的杨柳少女们,冬季的严寒早已夺取了她们的美丽绿袍,让她们硬撑着那枯瘦蜡黄的身躯,和路边的牵牛花一样,低垂着脑袋看着池面中倒映出来的苦闷容颜。我于心不忍看到她们如此这般直白地发现自己难以挽回的真相,便回过头去望向了别处。想必那微微结霜的池面也阻止了水中的鱼儿们去再看一眼曾经朝夕为伴的翩翩杨柳。
再走几步,离开了灰白色的水池的自己,发现这片院子里只剩下形单影只的三角枫和苟延残喘,只能倚靠着冰凉的栏杆才能勉强着站起来的海棠树。三角枫并非只有独立的一棵,可能是我那悲凉似冬,不现其底的郁悒之心在作祟,总感觉每一颗之间有意排斥着彼此,甚至只要树梢略微接触就要互殴起来。在我眼里,三角枫们互相厌恶,不可描述且不可解脱的心锁心结目测也并非仅存于人心之间。唯独临近海棠树的草地上,静静地安坐着几朵凋零的海棠花存在于树边,好像关系挺融洽。他们是白色的。海棠花一贯会有渐变不一的淡雅色彩,可眼前的这些家伙们,白色的一朵朵在草地静置,自然不会是一树梨花之下的洛丽塔,反而更像是一个个骷髅吧。
这些骷髅们挤成一团,有那么点抱团取暖的意思。我走过的时候,仿佛感觉他们在窃窃私语,竟以一些有关死亡的话题对我展开无情的嘲笑。骷髅满载,而通达人生的庄子却不在这儿。这儿只有我,一个极尽颓丧之人。众叛亲离和茕茕孑立的感觉确实已经如朝日夕阳般甘之如饴,可面对着这些骷髅花对我的嘲讽之态,我实则难以抑制地缅怀过往。两年多前,和病魔抗争数年的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这些骷髅白花,让我想起了父亲临终时的苦痛面影。无尽的伤感已经无法在付诸于语言,最悲伤的时候文学也无法挽救你。如果正如坂口安吾所言:你永远无法理解文学。那么,谁又能去理解那穷尽文学之极限也无法理清的,彼此不属于自己的离愁别绪呢。
这时我试图缓和一下自己的情绪,抬头将视线朝着宿舍楼的阳台望去。是小田。这个俊朗青年看来早已将自己的闲杂物品搁置好,穿着藏青色的校园制服,正倚在阳台处和带队的老长官亲切的攀谈着。想必他和这位一看就满是资历且一脸严肃的长官并不认识。但青年那充满自信的笑颜和娓娓道来的谈吐使得他们的交流融洽非常。和他们离得很远,我自然无法听清这对忘年之人谈话的内容,然而从老长官频频颔首并偶尔嘴脸上扬的脸上,看到了长辈的认可。
此刻我心情的天空东方发白。看着青年,我不禁想,如果这个单位乃至这个国家满是这样乐观开朗,意气风发的青年人的话,我们的未来将会是何等光明灿烂。可我紧绷的心弦才舒缓了一刻,却又再次回到了初始状态。我不忍打断他们的交谈,我的内心曾跃跃欲试地想跨出一步,可近年的人生经历已使我习惯了对一切景物三缄其口,生怕多说一句都会受到来自他人的恶意戕害。沉默对众人是金色的盾牌,而于我,终究好比血淋淋的长矛,慢慢变作人生旅途中令人可怖的荆棘。终于,我还是一如既往地选择了望而却步,原地放下了自己的行李箱,继续朝着学楼走去,心中想着:姑且就去那即将没日没夜,痛苦煎熬端坐着上课的地方早些熟悉下环境也未尝不可。
学楼门口的水泥地上,趴着或者坐着一些常客。他们有的拿部背不断地磨蹭着地面,脸上却要露出舒适的神情,仿佛以这种方式挠痒要比一本正经洗个澡快活得多。有的,却伸着带刺儿的舌头,一会儿品尝一下雨后闷腻的空气,一会儿再用舌尖上沾湿的露水洗去绒毛上斑块的污迹。他们或四散各边,或挤成一团,用这种奇诡的方式共同抵御寒冬之劲敌,我着实大开了眼界。只不过,当我试图路过他们进入学楼时,哪怕我的步伐尽可能蹑手蹑脚,这些警觉的家伙们仍然发现了我,然后一致用鄙视的目光看向这边。我顿时深刻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孤单。当被无数目光怨恨斜视,哪怕不是同一种生物,无比羞耻和被排挤之感仍然会让我浑身局促不安。
我立刻逃离了这些鬼精的常客,就好比我选择从百无聊赖的工作场所逃到了这看似安静避世的校园中。我期盼能在这里摆脱平日里堆积如山的工作积案,还有同这些常客的眼神极其相似的睥睨凶光。如果人生的失意和社会的冷漠是我不得不面对的修罗地狱,那这个校园会不会是我脱胎换骨后超越四谛八苦的人间乐土。现在想来,我的这些看似恰如其分的愿望早就被证明是异想天开的奢望罢了。学楼冰凉的回廊远比室外的寒风还要刺骨。我想直接略过那一层层冷若棺木的教室和器材,直接到达这个校园的最顶端,却在攀爬楼梯的过程中,被楼梯边的扶手深深的刺痛。握在这些扶手上,就好比握着仇家或债主的手,这就是世界对弱者态度,正所谓毫无怜悯与善念的敌意与冷漠吧。
当我到达楼顶的阳台,已经是快接近傍晚的午后。空旷的平台,看似与灰白的天相接,却也难掩压抑的心境赋予它那狭隘的局限。哪怕这是整个校园的至高处,我仿佛一眼茫然,什么也看不见似的。此时的冷就如同届时的悲伤一样已经超过了文学的极限。我只能说,在那里没有云雾缭绕,也没有淅沥雪霜,只有一个充满了彻骨寒意的孤独世界。在那里,抬头已经望不见那个叫小田的青年学生,低头也寻不到那些毛茸茸的常客。独自一人的世界,看来真的会一无所有。
如果一定要强迫我说有什么的话,我隐约记得不知是谁放了一盆蔷薇花在那阳台上。那独枝的蔷薇顶着一个微微绽开的花蕾,枝干上也长满了一颗颗尖锐的刺。略微弯曲的姿态,让我觉得他好像也经历了世事沧桑,却要勉强用力挺胸执拗着一般。
但反复一想,好像又不曾有过这朵蔷薇。为何如此呀?因为此刻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我曾经读到过的的一句话:噢,蔷薇,你病了!(出自佐藤春夫《田园的忧郁》)
是啊,蔷薇。你病了,我也病了。你是一朵不屈不挠,想要逆风生长的病花,而我却只是一个生而抱歉,曳尾于尘世泥潭里的病人。
后来,我也模仿之前看到的海棠树的模样,双肘倚靠着阳台的栏杆,点燃一支烟。当我深吸烟卷时绽放的深红色火光,它替代了此刻本该出现在天际的夕阳,微微的照射着我,使我至少还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而我吐出的烟圈,也弥补了此刻没有云的灰黑天空。我看着它们慢慢向天际飘去,然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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