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十梦见自己做了个梦。
早上离家来学堂时,阿十居然没有发现大龙没有和往常一样一路跟着,担心今天大龙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却有其他的事情萦绕在心里,挥散不去。阿十最终还是没去深想,上学伊始阿妈就说什么时候都要好好学习,其他事情不用过心。于是阿十和平时一样低着头快步走向学堂。
到学堂外阿十就知道自己今天来晚了,因为叶子家的羊已经在教室门口吃草,而且先生烧火的灶已经灭了火,就剩一缕青烟慢慢被风吹进课堂。
不知道为什么,阿十突然觉得上学没有意思,于是转了身,往山神庙慢慢走去。
不上学时,阿十常常把羊儿赶到山凹,任它们寻草吃。自己躺山神庙边那块草地上晒太阳。有时舒服得睡着,醒了发现天色不早,去找羊群,羊儿却都乖乖吃草,从来没有哪只羊儿丢了。大概是在这么大的天底下,羊儿也会害怕孤单。
今天没有羊儿,也没有太阳。天上落下的不知是雨还是雾,迷蒙的空气使阿十看不清路边的蒲公英,黄莺鸟的叫声也显得迷离而幽远。有些阴暗的天,阿十的心情却莫名的好,甚至是开心了。越来越开心,然后开始奔跑着前进。
似乎走了很远,又好像很快就到了熟悉的草地。把书包往地上一扔,铝制的饭盒碰到汤匙,发出愉快的声响。一棵无花果树上的蝴蝶被惊动,优雅灵快地煽动翅膀,从阿十头顶飞去,消失在迷雾里。
阿十肆意躺下,任由露水沾湿衣服。突然想起来一件什么事情,阿十大声地笑,笑得流出的眼泪掉进露水,消失不见。似乎有人来了,阿十停住笑,坐起来,看着眼前发出声音的雾气。这时候阿十的脑子里回想起妮子百灵鸟一样脆铃铃的声音,于是似乎是很开心的笑了。
阿十又躺下来,不继续笑了。而是大口大口地吸气,胸肺清楚感觉到雾气在身体里面凝结成水珠,脸上也觉得水珠滑下痒痒得让人想笑,阿十却没笑,也没有用手背擦走脸上的水只是一直地大口呼吸。
这样过一会,阿十玩够了,站起来。捡起书包,顺带拔根草在嘴里咬着,拍拍屁股,走下山去。
到了学堂,阿十并没有找先生解释,而是蹲在叶子家的羊边上,看羊怎么慢慢嚼嘴里的草,长长的白胡子怎么跟着嘴巴一抖一抖。慢性子的羊总是那样气定神闲,先生说,念书做人要像羊,不急不缓,不像土狼蛮横无理,看见什么喜欢的都想占着归自己,也不像老黄牛,要被宰了,还站着不知逃。阿十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些,只是呆呆看着羊吃草。看得正入神,阿十听到先生叫他的名字。抬起头,发现先生不知什么时候也蹲在羊的边上,看着羊吃草。同学们都在背书,没人见到他们一起蹲着呆呆看羊吃草。
末了,先生站起来,阿十跟着进了学堂,拿起半湿的本子,大声背书。这时候,雾气慢慢消散,带着温暖的太阳光沉入人间,滋养初生的万物。花草树木奋力向上,争取着阳光;鸟兽虫鱼奔劳觅食,享受着美好。
现在,谁会想到,美好是因为无视美好的失去。
放学回家时,阿十磨蹭着等大家走光了,才慢吞吞挎着书包从凳子上站起来。经过讲台桌,阿十偷偷拿了个粉笔头,藏书包里。走到门口,回头看看整整齐齐排好的十二张桌子,阿十脸上没有表情,只是转过身子的时候顺手把门关上。
教室门口还有叶子家的羊吃剩的草,阿十用脚把草踢到一旁,顺着操场中间的石子路慢慢走,突然闻到一股枣木烧着发出的香气,其中似乎还藏着什么肉的味道,是先生在准备晚上的饭了。阿十对着屋子大声喊:“先生,学生回了!”屋里回了一句:“回吧,路上别玩了。”
阿十没再回应,看着烟囱冒出的烟被风吹散,消失在铅色的云底下。天东边有些暖色,似乎远处的天气要好。阿十呆了会儿,轻轻叹口气,转身往家走。
刚到学校门口的斜坡,阿十就开始怀念秋天。阿十对秋天的印象算是极好的,天高气爽,全是好天气,整个天地都显得那么干净。没有粘糊糊的夏天那样燥热;没有阴沉沉像现在十分潮湿;也没有像懒洋洋的冬天那样使人昏睡。
秋天实在很让人冷静平和下来的,很少有大风大雨的天气,有的只是习习的清风和柔柔的细雨。阿十最喜欢秋天。听说东边远处的秋天很漂亮。除去各种颜色的树林,还有嫩绿的竹叶芽,青黄的稻穗,永远如雪的白鹭。美好得就像天上人间,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
阿十喜欢秋天,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这时苹果熟了。趁着哪天天晴,上家里的果园摘下十几颗苹果,将这些果子仔细地洗干净,但不要削皮,先让那或青或黄, 或橙或红的斑斓色彩喂饱眼睛。再小心地切成小块,撒上盐,拌匀了。拿起一块轻轻放进嘴里,一点一点地细细咀嚼,感受或清脆或沙松的果肉在嘴里慢慢被磨碎,与果皮柔韧的口感形成鲜明而奇妙的对比。而那一点点的咸味使苹果的清甜更突出。一个早上阿十能吃下一大碗,然后似乎微鼓的肚子也成了大苹果,脚一走就轻轻地滚。“秋天可真是好啊!”阿十不由得感叹一句。
终究只是是怀念美好,阿十回到家,吃了半个烤地瓜,作业也没做,躺炕上就睡了。
醒来时,家里已经没了声响。阿十听见雨声,决定今天不去学堂。
阿十瞪大了眼睛。天上的云掉下一块,露出一片澄湛异常的蓝色,透过千万雨点,阿十看见一束阳光穿过云洞,照耀在一片山坡,自己常常躺着的草地被光闪成金黄的颜色。
阿十突然想起那年冬天,和妮子躲进一大片天上掉下来的宁静的云。谁也没有说话,世界变得好安静。
阿十握着妮子的手,轻听她舒缓的呼吸。就像左手握着右手,能感受到心脏跳动的力量。
雪花不再飘下,白色的星星安静躺着。他们一齐趴下,张开双手,把脸埋进雪里,给大地一个温暖的拥抱,一个亲密的吻。
冬天冰冻泥土,冰晶是如此美丽。阿十听见妮子在和云谈话,关于向日葵是不是能微笑于冬天。这是多么纯洁美好,令人心疼的偷偷的爱。
阿十突然听见一朵花的精灵哭着说,她找不到那样浪漫的爱。让人心疼的泪,融入雪星的滋润美艳。妮子拾起一朵花,晶莹剔透而又十分脆弱,那是精灵的泪,爱情很悲伤。
两人一直坐了很久。因为冬夜渐暖,云不再那么宁静,天空繁星点点。有人在思念不见了冰晶,有人假装看不见。
那次的温暖拥抱,融化雪花尖锐的刺,也使雪花不见了轻盈,于是不能藏住什么东西,露出暗藏的污脏。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妮子笑着说,杨家将的故事使我坚强。阿十看着漂亮的眼,跟着笑了。每个人都习惯不让自己伤心痛苦,能拥抱的时候,尽情享受快乐与幸福时光。过有阳光的生活,不让自己忧郁失落。阿十默默想着这些话,没开口。
一只蝴蝶在雨中摇曳,阿十从回忆里跳出来,看着蝴蝶掉进水坑,挣扎,接着不动。
阿十开始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要回到十二月,说出心中深藏的爱,泯去心底遗憾,成为铁石心肠的船长。
现在没有人说话,世界变得好安静。
现在的阿十,一个人抬着头看着天。
雨还在下,而且越来越大,似乎是要把一年的雨水在这些天一齐下完。阿十看着那个漂亮的云洞慢慢被吞噬,最后消失,金黄色的草地也黯淡下来。
阿十转过身子,不再看窗外。火苗轻轻跳跃着,默默给阿十以光和热。阿十回报以有些悲伤,却仍然温暖的微笑,同时离火更近些,让火的热度除去身体的寒冷,也融化那年冬天,凝结在心里,不肯消逝的冰晶。
枣木的香气让阿十有些恍惚,火的温热使阿十迷离,似乎是睡着了。阖上的眼皮终究不能阻止眼睛见着光亮,现在的阿十眼前一片红色,诡异但令人莫名安心。
阿十想起来有一年,妮子的什么人从山的外面走进村子,要带妮子出山。那天村里的长辈都穿着过年衣服,站村口一直等着,望不见妮子了,才慢慢散去。似乎有人掉了泪,阿十坐在自己的草地,手上还留着妮子临行时拉手的温度。
那天天气极好,有阿十最喜欢的秋末柔和阳光。闭上眼睛,阿十眼前一片红色,舒服得睡着,甚至还做梦了。梦里阿十和妮子赤着脚,站在一片水里,那水一望无际,似乎是要连到世界的尽头。妮子说,这就是海。山的尽头,就是海,而海,是没有尽头的。
阿十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还是微笑着看妮子的脸。红色的阳光照耀两人,阿十感觉很幸福,高兴得流下泪来。阿十清楚看到,妮子的脸上也挂着两条闪闪发光,红色的泪水。
梦醒时分,阿十哈着气,努力让冻僵的手指灵活些。跑回家时阿妈已经睡着,桌上留着两块烤红薯,还有颗糖。阿十没有吃烤薯,拿起糖放进书包,就躺炕上睡了。
第二天一早,阿十去喊阿妈起。但是看见阿妈睁着眼睛,就找先生去了。以前阿爸走的时候,阿妈交代阿十,要是早起见着自己睁着眼睡,就去找先生。
在先生家住了几天,阿十又听见大家在说热病。回家时,阿妈已经过了头七。阿十看着空荡荡的羊圈,知道自己要一个人活着了。
一直到现在 ,阿十没有梦见过阿爸阿妈,却经常梦到妮子。睁开眼 ,阿十看见火就要熄灭,添了柴,于是火更小了。
阿十是多么喜欢晴天,阳光普照大地,人间不分善恶。那样温暖,那样使人心情愉快不知忧,即使有歹心也湮灭了啊。眼界之内全是生机与活力,谁在阳光下都会蓬勃向上。
偏偏现在阴雨连绵,连日不见阳光。阿十有些忧郁,抱怨老天怎么不让天永远是晴朗,那样到死都是快乐的。想到抱怨老天,阿十突然笑了。拿起火棍动了动炭火,于是火重新燃了起来,照亮阿十的脸,一闪一闪。
阿十已经不会再埋怨老天什么了,那天之后,阿十的世界分崩离析,灰烬也被大风吹了走,什么也不剩下。
那天是妮子离开整整一百天,初春的雪已经下了好几场。暖洋洋的阳光让在操场晒太阳的阿十昏睡,突然先生走过来拍拍阿十的肩膀,示意跟他走。
快到戏台阿十发现,村里人都来了,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公告。村长穿上平时难得一见的中山装,佝偻着走上戏台。“乡亲们,”村长咽了口口水,“市里来消息了,妮子的病昨儿突然恶化,昨晚就走了。”阿十当时就崩溃了,只能隐约听到村长说“要相信党,政府不会不管咱们。。。。。。”
发了一会儿呆,阿十不管不顾跑开,一路拼命跑,眼睛被风吹得流出泪,心脏似乎要跳出来,阿十感觉要喘不过气,没到山神庙就倒下去。挣扎着爬起来,慢慢走那片草地,然后阿十就像没了线的木偶,整个人软下去,昏睡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阿十睁开眼,看到的是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的星星。突然想起什么,阿十放声大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阿十似乎把一辈子的泪都流光了,累得沉沉睡去。
再醒来,阿十没有再哭,也没有了悲伤。从这一天开始,阿十的字典里只有沉默与无尽的莫名开心。
第二天,村里人并没有多么悲哀,只是更冷漠。十几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对一种病的感受,从恐怖到习以为常,直至冷漠。当你对着什么事情十几年,任何感情都会消逝。
于是至此之后,阿十不再埋怨,不再反抗,只是接受。先生以前说过要反抗命运,现在却也改口说要认命。阿十于是很听话地接受,一日一日面无表情过活。
这时阿十的脸上动了下,似乎是在笑。妮子说:“你笑吧,我喜欢你笑。”阿十咧开嘴,似乎是在笑了。
妮子还是十二岁时的模样,清秀的脸跟着火焰在跳动,但是阿十很清楚地看见妮子笑起来深深的酒窝。阿十伸出手,想摸摸妮子的脸,火的热度却使他惊醒。妮子也消失在跳跃的火苗里。
阿十继续望着火发呆,却在想其他的事情。阿爸阿妈都得热病走了,石头哥到外面闯世界,没敢跟人说热病的事,也没再回来。村子里好多人都不去卖血了,却还是莫名其妙得了热病。有人说这是动了太岁,每天念经祈福消灾,没见好处,田却荒了不少。现在村里有些人几乎全靠救济粮过活,过着活死人一般的生活。日子一天天过,阿十不想就这样一直下去。
雨还在下,却也该上学了。
走在路上,阿十想着等天晴了把羊儿赶到山坳吃草,等春天过了叫上先生给果园子整整地,等秋天的时候摘些苹果给叶子,下雪了就叫上叶子找先生给讲三国聊斋。
阿十在不停走着,看见一路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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