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被阳光遗忘的灵魂,在每一个雨季来临时生根发芽,然后在小小的、不为人知的黑暗角落里,长出一颗颗蘑菇。
每一颗小小的蘑菇,都有自己渺小如微尘,却依然精彩的世界。
某一个雨后初晴的上午,我从屋子的阳台向外望去。梧桐树伸展它巨大的身躯,吞吐着清新湿润的水汽,满目翠意下,一个杏色的圆点在视线中缓缓移动。
砖红色的人行道上,小区里穿杏白色制服的清洁工阿姨手拿黑色塑料袋,正蹲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拾树上掉落的果子,如同巨大树影下一颗小小的固执的蘑菇。
巴西刺桐会结一种圆圆的黄色小果子,雨水一落,遍地簌簌滚落的果子,都会被路过的行人踩得凌乱不堪。这种果子能不能吃、拿来有什么用处?
没有人清楚。也没有人在意。
可她一颗一颗认真地捡,甚而有一种近乎执着的虔诚,像做着一份十分伟大的事业。
我仿佛被空气中未褪的寒冷雨汽刺痛了眼眸。这个拥挤又空旷的世界里,似乎有很多渺小的身影在被巨大所掩埋,被匆匆地遗忘。对于他们,我们像自带结界,守着自己的私人领悟,从不轻易靠近,从不真正理解。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身影——粗短身材,黝黑发红的脸,皮肤如同苍老树干一般粗糙,灰白凌乱稻草般的头发上常年扣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十指苍苍如同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
他是羊儿爷,真名我却不曾听过。他与我是没甚么血缘关系的亲戚,是我堂哥的小姨的岳父。
之所以叫他羊儿爷,是因为他的孙子小名叫羊羊。农村给孩子起名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叫贱名好养。
羊儿爷常年骑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走街串巷地在我们居住的这一片区域里收捡废品。他的嗓门大如锣鼓,从来不需要喇叭,车头前挂一个收废品的牌子,脚下一踩,张嘴一吆喝,大街小巷都飘荡着他的声音。
小时候放学和同学走在路上,站在洋紫荆纷扬落下的路口,看漫天粉红色刺绣成的世界里,羊儿爷骑着他那破旧的三轮车吱呀吱呀地经过,像把我色彩斑斓的梦硬生生撕破一个缺口。
而羊儿爷就站在缺口处冲我喊:“放学啦?”
那时候年纪小,却已经将大人们所谓的爱面子学了个十之八九,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声如细蚊地应了一声,就急急忙忙拉着同学过了马路。
轻薄如梦的紫荆花无声摔落,羊儿爷站在我身后的一片寂静里,被隔成两个格格不入的世界。
但他像是不在意,又像是习惯了,仍旧骑着他的小三轮车悠悠荡荡地走远了。
印象里小时候第一次见羊儿爷,是在他儿子的家里。他明明坐在饭桌的主席,却又分明显示出局促来。大家在一起聊天,他鲜少能插进去话,就沉默着哼哧哼哧地埋头吃饭。
偶尔说两句,会被儿媳妇以锋利的眼神一剜,就又讪讪不说话。客人给他夹菜,筷子伸到一半,被儿媳妇给拦住了,十分不给面子:“别管他的事!又不是没长手,你吃你的。”
我是后来才晓得,原来他竟不和自己的儿子儿媳住在一起。
羊儿爷的家,在巷弄深处。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一间不大的用来收废品的仓库。
拉闸门往上卷开,阴冷潮湿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墙面漆黑脱落,门前经年放着一个老式秤,秤砣在杆上晃晃荡荡,晃过春华夏木,晃过秋收冬藏,晃到我从小萝卜头长成亭亭少女,它依然还在原地不紧不慢地晃着。
羊儿爷就睡在库房的阁楼,阁楼口竖着一架梯子。据说,当年羊儿爷的老伴儿就是因为在下阁楼的时候梯子断了,从楼上摔了下来才突然去世,
“那个傻老头,”伯母跟我说起往事,“他自己从阁楼下来的时候,感觉梯子松了,也不说。这下好嘛,羊儿的奶奶从上面下来的时候,梯子就断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晚年丧妻,儿子待自己也不热络,家里买了新房子搬到市中心的时候,他依然住在自己逼仄阴暗的巷弄里,踩着旧三轮,日复一日任风吹日晒,将皮肤晒得黝黑发亮。
若说他痴笨呆傻,他却也爱耍小聪明。高中我因家里原因寄住在伯母家里的时候,他总爱在伯母家楼下晃悠。遇着人了,就和你聊天,一聊聊到饭点,你总得问:“上家里吃点儿?”他也不扭捏,就等你这话,三轮车往楼下一放,跟着便上了楼。
蹭饭蹭得很是熟稔。
有一年过年,羊儿爷的儿子一家回老家过年了,他却没回去,来了我们家里。吃喝了好几日,大抵是觉得不好意思了,掏出来一个红包拍在桌上,“过年了,给孩子点红包。”
我在一旁写作业,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这哪儿能要您的钱呢?您自己辛苦,快收回去!”我听见伯母推搡回去,又接着忙家务了。
“哎呀这不是过年嘛……”他又小声嘀咕两句。
我悄悄抬起眼望过去的时候,却又见他坐在沙发上的身子往前挪了一挪,粗大的手掌放在膝盖上搓了搓,又朝我瞄过来。
我佯装低头写作业,等抬头再往桌上一瞧,那红包已经不见了。而羊儿爷悠哉地躺在沙发里,嘴里哼着小调,已经在喝着茶了。
电视机里热闹地播着春节联欢晚会上的歌曲,混着他咿咿呀呀的腔调,竟意外地和谐。我心里既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但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晚,嗅出了满屋子的人间烟火味,比人声鼎沸处的火树银花不知道妥帖多少倍。
最近一次听闻他的近况,是伯母跟我说他“和儿媳妇吵架,发了脾气,已经好几天没去那吃饭了”。我起初听了十分诧异,印象里他虽然受尽了儿媳的奚落与挖苦,却从来都是温顺沉默,不反抗的。
“你堂哥他小姨要等他姨夫回来再开饭,羊儿爷估计是饿得狠了,不乐意,等了老半天还没回来,就发了脾气。说什么‘那他不回来就不吃饭了是不是?’摔了东西,气呼呼地就走了。”
羊羊在一旁附和,“他就是个神经病。”
我听完心里又是悲凉又是隐隐的痛快。我想他大抵还有许多想要说却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话,控诉所有人,控诉这个世界,一句“为什么”以及“放过我”。可这个目不识丁的老人,只能以这种微弱,毫无力量的一次爆发,留给世界一个徒然萧瑟离去的背影,甚而还要被骂一句“神经病”。
大约病的是这个所谓阳光普照的人间。
过了几天,又在街上看见羊儿爷。天空下着微雨,他仍然踩着那辆三轮车,也不穿雨衣,不打伞。望见我,抹一把脸上纵横的雨水,中气十足地隔着流动的雨幕冲我喊:“回来啦?”露出一口烟熏的黑牙。
我笑着重重应了一声,像是隔着时光轮回,那一年紫荆树下,还他的一声。
这个世界即使不公,没有道理可言,却依然无法改变他一丝一毫,岁月在他身上毫无踪迹可寻。他在朦胧微雨中挺得笔直的背脊,像要证明一些什么似的,从来不弯下。
我路过很多很多像羊儿爷这样的人,曾经在食堂写作业,一直到黑夜沉沉压下,保洁阿姨却还为我留一盏灯,我却连她的面孔也记不住。在阳光下他们很渺小,渺小到你从来注意不到。但在黑暗里他们已经和泥沼共生,学会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
他们渺小,可能善良,也可能市侩、懦弱,可能有许多小毛病。可他们也生动鲜活,努力地生活。顾城说“人可生如蝼蚁而美如神”,也许不一定会美如神,但做一颗小小的蘑菇,也是竭尽全力对生命的赞美。
曾读到日本江户时期小林一茶的故事,幼年丧母,中年丧父,儿女早夭,晚年丧妻,六十五时的一场大火,又让他所有家产付之一炬。他说:“我知道这世事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一句“然而”,道尽了多少世道的不甘与无奈,挣扎与求而不得。
但在羊儿爷他们的眼里,似乎并没有许多文艺的弯弯绕绕,命运不尽人意,但活着,仅仅只是活着,就很好。所谓的无坚不摧,并不一定要足够强大,也许是骨子里的韧劲,也许是对生活的洞察,明白“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无论是收废品,还是拾果子,都认真而清醒地做着,以他们的方式热爱着生活。毕竟每一天呼吸着,已经是温柔而又美丽的事情了。
年轻的时候不可一世,总想与这个世界对抗,遍体鳞伤的时候以为是得了世界的亏待。但如果世间真有公平可言,就不会有那么多被阳光遗漏而长出蘑菇的灵魂。
抄佛经的时候每每抄到第一句“观自在菩萨”,总会在心里问一句“菩萨真的能看见我吗?”
其实自己心里也早就有了答案。
在历史洪流、时间暴雨、人潮汹涌里,真的很容易看不见和被看不见。那么换言之,若我多看见一些,是不是也能够多被这个温柔而又残忍的世界所看见?
我回过神,看见梧桐树下清洁工阿姨的身影已经渐远了,远成一个模糊的、杏色的圆点。她的背后是风云翻涌的整片苍穹,地平线无限拉伸,世界张牙舞爪,吞噬掉的不知是哪一片凋落的灵魂。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碎碎地落,雨水潮湿像永远不知疲倦。而这白昼,是越来越长了。
我感觉在南方四季热烈的阳光下,自己缩得很小很小,小成梧桐树硕大树冠下一个小小的蘑菇。
每一个雨季来临,都以全身力量挣扎着一厘米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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