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秋天

作者: 王宁子 | 来源:发表于2019-10-24 21:56 被阅读0次
    那个秋天

    文/王宁子

    那个秋天,土地包产到户第二年,秋播时,家家户户在苞谷地里套种了各种豆类。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每一寸都是希望。眼瞅着到了收秋的季节,雨却来了。队长二爷站在门楼下,望着如水帘般的房檐水,长叹了一声,今个可是白露啊!二爷种了大半辈子庄稼,二十四节气的谚语熟记于心。

    秋雨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抽噎起来就没完没了。椿树巷里,到处是积水,到处是稀泥,雨水冲塌了院墙,冲坏了屋舍,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塑料布。收秋一天天逼近,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男人们蹴在房檐下,抽着烟锅,咒骂着天气,女人们瞅着天唉声叹气,原打算收成好,多养几只鸡几头猪,这雨下的,怎能不让人揪心呢。

    隔壁二婆早早就在门楼下燃起了香烛,闭目,双手合十,对着土地爷念念有词,恭恭敬敬地磕罢三个头,起身仰天祈求,老天爷呀,再也不敢下雨了!正在对面房檐下玩泥巴的几个调皮鬼听到二婆的声音,也学着她的强调,老天爷呀,再也不敢下雨了!娃娃们的世界,天晴有天晴的玩法,下雨有下雨的作拿。隔着路,二婆被他们鹦鹉学舌的腔调逗笑了,把你们这几个碎崽娃子,赶紧给爷(神灵)磕头,要不然爷让你们喝风粑屁去!

    二婆一年四季烧长香,在她的眼里,爷无所不能。

    雨渐渐小了,男人坐不住了,挽起裤腿就出了门。隔着窗户,女人看着男人的背影,赶紧溜下炕,抓起草帽走了几步,又转过身一把拽过挂在门栓上的化肥袋,边喊边追了出去。男人站在泥水中一脸不耐烦,又没下雨!女人站在门楼下嗔怪,马上掰苞谷了,千万不能淋雨!对门正在疏通水道的四嫂听了哈哈大笑,不会骚情胡情,不会睡觉胡蹬!女人被说的羞红了脸,瞥见她家男人也出了门,便象逮住把柄一样反击道,我四哥也准备下地了,你赶紧给我哥也骚情去!

    早等不及的男人们扛着锄头拎着耙子一溜带串出了村,看到成片的苞谷浸泡在没踝深的雨水中,个个脸上凝重悲怆,额滴爷呀!这还让人活不活!连日见不到太阳,包谷叶已经发霉,各种豆蔓缠绕在苞谷杆上,因不堪负重,苞谷杆弯下了腰,天花处的几个豆荚,被蹦出绿芽的豆子顶得裂开了嘴。

    再不收就烂到地了,可这雨又开始下了!

    大人们愁眉苦脸,娃娃们依旧趟着水玩着泥巴,带着一身泥水回家,免不了一顿揍。一看男人出手重,女人心疼了,烟囱不利搡(堵)住的气!要是打人能把天打晴,来,来,来,你来打我!一句话让男人高高扬起的手落在自己的头上。唉,这天啥时候能晴啊!

    午饭时,椿树下的老碗会,因为雨天被转移到二爷家的门楼下。吃罢饭,抽一锅烟,胡吹浪谝,是老碗会的主题。庄稼人的话题离不开土地。二爷蹴在门墩边,看着一张张闷头吃饭的脸,吸了一口烟笑骂道,一个个心坏的很,以前农业社的时候,你们巴不得一年四季都下雨!这地一分,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二爷话音还没落地,男人们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干农业社,每天起早贪黑,一年到头,温饱都成问题,反过来还欠生产队的,二爷,您老说句公道话,那日子过得恓慌不?

    唉,要是这政策能早点来就好了!二爷长叹了一声。身为队长,那时候,除了一冬三个月,二爷每天的任务就是睁开眼去巷口的大椿树下,拽下挽在树杈上的麻绳,一边敲着铃铛一边大声喊着,上工咧!上工咧!铃响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出来。蹲在碾盘上抽烟锅的二爷急了,气急败坏地从巷口喊到巷尾,一个个是不是掉到茅子坑了!上工不积极,分粮的时候,个个像饿狼一样!

    提起分粮食,门楼下又热闹开了。张三说,那年分苞谷,分了一夜,他拉着架子车都在打盹。王二说,那年李四婆娘为了多分二斤麦子,在地上滚得像个泥母猪。

    唉,一句话,还不是穷嘛!要是家家粮满囤满,谁还争那怂啊!二爷说罢站起来,将烟锅别在腰带上走到门楼下,仰头望着雨天。

    这雨要是继续下,咱就看着苞谷烂在地?二爷忽然大声问。一语点醒梦中人,日他先人呢,这跟雨呕气磨自己洋工?

    男人们一个个拍拍屁股,起身拿了碗筷,就都走了出去。各院开始吼起了男人的声音。娃他妈,赶紧收拾东西,咱掰苞谷去!

    早都收拾好了!就等着你发话呢。女人的大嗓门立刻从窗户飞了出来。

    椿树巷里呼声一片。男人们戴着草帽拉着架子车,躬身于半腿深的稀泥中,女人们披着塑料布跟在后面,支腿推着车子,娃娃们顾不得摔掉手中的“大炮”,也加入到队伍中。二婆扭着小脚急匆匆追出来,对着雨中喊着,他大,把这块油饼捎上!

    哈哈哈,二伯,看额二妈多疼你!有人大笑道。

    庄稼人的希望是土地,一旦涌出豪情来,摸爬滚打也在所不惜。

    各家的地头,大人娃娃纷纷挽起裤腿,光着脚趟入冰冷的雨水,掰地掰,扛地扛,水深的地方,木盆木梒派上了用场,娃娃们推着盛满苞谷的木盆木梒像一只只小船,在泥水中穿梭,一不小心,一个趔趄,就溅得一身泥。关中汉子粗犷豪迈,恨不得一次就把所有的苞谷都扛上,肩上的袋子必须装满装实在了,才对得起吃饭用的大老碗!女人们也不甘示弱,鼓足力气胯着苞谷袋,深一脚浅一脚跟在男人身后,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也只有土地,让女人们忘了自己是女人,跌倒,爬起。肩上的苞谷袋里的泥水顺着后背直到脚后跟,人人都成了泥人。

    袋子满了,架子车满了,男人拉着湿漉沉重的架子车,躬身将肩上的袢绳绷得拧出水来,女人和娃娃跟在车后,埋头使劲地推着,从地头到路边,几步之遥,就像隔着一座大山。

    二爷的袢绳断了,负重的架子车像一头深陷在沼泽中的老牛,纹丝不动。

    他叔,别急,缓缓气,我们来了!

    一声召唤,刚钻出苞谷地里的男人女人纷纷放下肩上的袋子,奔了过来。人越来越多,号子声越来越响,娃娃们也来了,他们抓住前面人的后背,撅起了屁股,憋红了小脸。

    不知何时,西边的地平线裂开了一道口子,太阳穿过昏暗的云层,将一抹晚霞挂在天边。

    哈哈,火烧云啊,老天爷终于睁眼了!二爷向着天边的红云,开怀大笑着,余晖映红了他那古铜色的脸,像一副兵马俑的剪影。

    不知是谁吼起了秦腔,焦赞传孟良禀,太娘来到,啊哈哈哈哈……粗犷的声腔从青纱帐里冲出,穿过田间地头,震颤着天边那抹迟来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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