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外公的一百岁生日。
外公生于1918年农历3月17日,逝于1992年农历4月7日,享年七十三岁。他一生勤劳节俭,宽厚善良,是一位只知付出,不懂索取的老人。
自幼我就寄居在外公家,外公于我,就像冬日的暖阳,温暖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我是他最疼的外孙女,也是他的跟屁虫。他拖着板车卖水果,我脖子上挂着收钱的书包,屁颠屁颠跟在后面;他在市场摆摊做小生意,我帮他拖板车上货卸货,有事没事坐在旁边玩;他在后山挖土种菜,我就在一旁帮他挑水浇菜……哪里有外公,哪里就有我。
从小到大,外公都处处护着我,连一个指头、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碰过我。过年给压岁钱,外公会悄悄在我的红包里多塞十块钱。有一次,伶俐的表妹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姊弟几个都围着他要加钱。外公笑得合不拢嘴,一边答应着一边赶紧再给每个小人儿一张崭新的十元钞票。那热闹欢喜的场景,一辈子都忘不了。
在我眼里,外公是这世上最和善最慈祥的老人,脸上总是带着隐隐的笑意,而且心细如发。
每晚睡觉前,他会记得找出我的鞋子,放到火炉边烤干,早上再把鞋子齐齐整整地放在我的床前;夏日的晚上,他会掀起蚊帐,用大蒲扇一遍又一遍地为早已进入梦乡的我赶蚊子;寒冷的冬夜,他会帮我把被子掖紧再掖紧,完了还要在被子上使劲拍打几下,好似只有这样才放心。
无论是儿时上学还是长大后上班,每天早晨,他都要送我到门口,细细叮咛我,目送我离去,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放学回家稍微晚点,他就会站在路边焦急地张望,有时还会急不可耐地跑到学校来接我。如果不是因为单位离家太远,他甚至都反对我上班骑自行车,理由是怕不安全。
我是吃外公做的早饭长大的。从前的早餐不像现在这么简单随意,也要正儿八经地做饭炒菜,既耗时又麻烦。那时是烧煤球,得先把炉门打开,等火慢慢燃起来,俗称“打早火”。外公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打早火,然后淘米做饭炒菜。
这样的打早火,一直持续到我工作,持续到外公生病去世。我是个瞌睡虫,爱睡懒觉,有时起床太晚,没时间吃早餐,但是面对外公殷殷的眼神,热腾腾的饭菜,我实在不忍拒绝,就匆匆扒几口装装样子。
外公很爱吃零食。他的胸前常年系一块大围兜,围兜正中有一个口袋。晚上回家,他会报喜似的把已经睡下的我叫起来,然后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零食。祖孙二人头挨着头,凑在昏黄的灯光下,津津有味地分享着一小块糕点或一把花生。直到我参加工作,都是如此。
外公去世前那几年,已身患多种心脑血管疾病,我经常陪他去医院看病。从医院回来,他总会买包子油坨烧饼什么的给我吃,一如我仍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常常是十八岁的我傍着七十岁的他,一起在街边吃烧饼。
外公最爱吃广东嘉士利薄饼,但是因为嫌贵,每次都只买二两三两,而且大半都给我吃了。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拿到工资,就去为外公买了一斤嘉士利薄饼。但是,我工作不到一年,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外公,他老人家就匆匆离世了。这份遗憾,每每想起,就觉心痛。
我们一家人都对不起外公。外公膝下四女一子,唯我们一家,让外公操劳最多,然而对外公尽孝最少。我的父母常年两地分居,外公多方奔波,受尽白眼,看尽脸色,历时七年,才将远在新疆工作的父亲调回湖南,使我们一家得以团圆。
为了父亲的工作调动,他承忍了旁人难以想象的一切。耐心地蹲守在紧闭的办公室门外,明明听见内中有高声的谈笑声,却不得不忍受对方拒绝开门的傲慢;小心翼翼地蜷坐在那一张张居高临下、爱答不理的冷面孔前,挤出笑脸,奉上贡品,把一个长者的自尊彻底打碎。有时候,他累了,倦了,烦了,实在不想再去打躬作揖,但是没有办法,他终于还是又去了。
每每想到当时已经年逾六旬的外公为父亲的工作调动所经历的种种世态炎凉,想到他独自一人在暗夜里奔波,我就觉得好似有一根钢鞭,在狠劲抽打我的良知。
最对不起外公的是,父母团圆不到一个月,就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争吵。有一段时间,外公外婆不得不离家避居到外地的舅舅姨妈家。离家的那天早晨,外公一反常态送我去上学。他闷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走了好远,他才开口对我说,这次离家实在是没办法,你要听话,父母吵架要多劝,万一有什么事也不要怕,可以找左邻右舍帮忙。读书还是要用功,不要放松,不要受影响……我没有说话,强忍着眼泪,只是一个劲点头,等外公往回走时,这才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性格与环境使然,我从小就孤僻冷漠,父母关系再恶劣我都很少落泪,而外公常常只肖一句话,就令我哽不能言。当父母为错败的婚姻无暇顾及我时,只有外公,从来不曾忘记用他粗糙温暖的大手牵携我,保护我。
我终于没能坚持读完高三,就转学去了小姨家。又是外公,把我送上去小姨家的汽车。新年的鞭炮声还在依稀起落,车窗外的外公却已是老泪纵横。他低着头,不想让我看到他哭了,可是终于还是忍不住抬头张望我。
我永远都忘不了外公那双泪眼婆娑的眼睛,浑浊而红肿,满是牵挂、不舍和无奈。
当年,母亲带着年幼的我从新疆回来时,也是外公站在车窗外,露出一张满带着慈爱的笑脸,迎接惶恐不安的我。我站在车门口不敢下车,他伸出有力的臂膀,把小小的我一把搂进怀里,从此我就不再孤单。
而今,还是外公,泪流满面、无可奈何地把已经长大的我送走。
在那段最黯淡最无望的日子里,我没有因着自己偏激倔强的个性做出自毁自伤的行为,全都是因着外公对我的疼爱,因着他对我的牵念和担心,因着他对我的种种放不下。只可惜我辜负了老人,辜负了小姨一家,最终也没能念大学。
后来,我上了技校。在技校读书虽然只有短短一年,外公却来看过我两次。我不知道一个年逾七旬的老人,是怎么一路找到我们学校,又是怎么在诺大的校园找到我的。
外公第一次来看我时,学校正在开运动会。他好不容易找到我的寝室,我却在操场看篮球比赛。热心的同学跑来操场找到我,听说外公来了,我赶紧从人丛中挤出来。远远地我看见外公背着手正朝我走过来,大颗大颗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
我陪外公来到寝室,外公东看看西看看,摸摸我的床又捏捏我的被子,仔细询问了我的生活情况,大约一颗心放下来了,坐了一会儿就要走。我送他到校门口,看着他背着手、微佝着背埋头往前走的背影渐渐远去,止不住又流下了眼泪。
再不会有人能如此轻易让我落泪,再不会有人能如此绞痛我的心,那是真痛,是爱到深处的情不自禁。只是当时的我哪里想到,不到两年,外公就永远离开了我。
从1987年开始,外公的健康就每况愈下,视力越来越差,手有些打颤,经常头晕。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自己洗衣服,不肯叫我们洗。衣服脏了他总是拖着不换,要一催再催,才慢吞吞脱下。只要天气稍稍暖和一点,就自己搬一个大木盆,坐在门口慢慢搓。
1989年,外公因大脑蛛网膜下腔出血住院,当时医生就说外公以后都不能再喝酒抽烟了。可是外公辛劳一辈子,就这点嗜好,怎么戒得掉?最终他还是因为饮酒引发了脑溢血。
在外公最后的日子里,氧气管成天插在他的鼻孔里,使得他非常难受,他常常不自觉就把氧气管拔出来。他躺在床上,不停地用尚有知觉的左手抓住床沿,一次又一次试图坐起来,无论我们怎么劝说都没用。我坐在床边,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任他紧紧握住,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床上无望地挣扎,止不住泪如雨下。
昏迷中的他是那么焦躁不安又是那么痛苦,虽然最好的医生请来了,最好的药也用上了,我们依然未能留住他离去的脚步,只能眼看着他的生命之火一点点熄灭,眼看着死神把他从我们身边夺走……
外公去世前几天,突然回光返照醒过来了,我们都以为他会像上次住院那样好起来,高兴得不行。我跟外公说,我要去上班,请了假再来照顾他。因为中风,外公的舌头说话已有些不灵便。他一边摇头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你去安心上班,这里有舅舅姨妈,不用来医院。谁知这竟成了外公留给我的最后遗言。待我上完班再赶到他身边,他已经深度昏迷,并且再也没有醒过来。
外公的离去,带走了我对他的最深的挚爱,也埋葬了我内心最脆弱最易触痛的部分。从此,不再有人为我遮风避雨,从此,我将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我对不起外公。从小到大,我都是逆来顺受,只有在外公面前,才可以露出本心,使使小性子,耍耍小脾气。仗着外公的宽厚,我对外公说话有时会不耐烦,口气不好,虽然事后会后悔自责,但是过后又是老样子。
外公对我的关心是事无巨细,而我对外公却很不细心。他的衣服旧了要不要添置,扣子掉了要不要订上,鞋子是不是合脚会不会打滑磨脚我都一概不知,从未过问过。
那个年代没有电话,家人联系全靠写信。因为手颤眼花,外公常常要我代笔给舅舅姨妈写信。我要么推说没时间,一拖再拖,要么一口气就帮他写好几封,纯粹是敷衍。
陪外公去看病,高兴的时候我会亲热地挽着他的胳膊有说有笑,但是不乐意的时候也会皱起眉头嫌麻烦。对于外公絮叨身体的不适,我总是没放在心上。
那时的我真是既懵懂又无知,我以为来日方长,以为外公会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却不知死神早已叩响了门环,在窗下窥伺。
外公去世后的这些年,我结婚生子,有了安稳的家庭,我是多么希望外公能看到这一切!倘外公在天之灵知道我身边有善良的丈夫,可爱的孩子,该有多高兴!
冥冥之中,我总觉得天国的外公依然在遥遥地注视着我,守护着我。没有什么能隔绝我们,天有多高,地有多宽,对外公的怀念就有多深。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外公已去世多年,此生我再没有机会报答他老人家。苍白单薄的文字怎能道尽外公对我的好,但是我别无他法,唯有以文字记下与外公的点点滴滴,聊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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