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直隶慕家是商贾之家,虽社会地位不高,但是衣食不缺,花费不愁,于是世代继承,家业兴旺,家风也是日渐重利轻文。
到了慕家老爹这一辈,只有一独子,小字蟾宫,偏偏是个爱读书的苗子,每每被慕老爹呵斥他迂腐。
蟾宫十六岁,慕老爹开始带着他出门经商,指望着他能弃文从商,继承自己的衣钵,在慕老爹看来,这是“改邪归正”。
但是,人阻挡不住内心真正喜欢的事。
就是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蟾宫也能找到时间读书,每到父亲外出,四下无人更是大声诵读,慕老爹也是别无他法,只希望经历时间的沉淀,能让儿子耳濡目染,把自己的经验和本事学起来。
船经历了几个月的漂泊,到了楚地,慕老爹将蟾宫留在客栈看管货物,自己去接洽买家。
蟾宫得了空自是要吟哦一番,正入迷间,眼见着窗户边上似乎有人影晃动,便放下书出去查看,远远望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窈窕女子,见了他只一笑就不见了。
既读孔孟书,便知周公礼,蟾宫怎么敢与女子私下相会,赶忙退回屋里来,但是那女子的身影,却印在了他脑子里,时常出来作乱,羞得这少年儿郎面红心跳无人知。
2、
两三日以后,货物售罄,又载了这边的新鲜玩意儿要回乡,船也准备好明早就要出发了,慕老爹少不得再出去应酬一下,留蟾宫一人在船上。
忽地,船里进来一个妇人,虽已年老,但是看得出年少时的风姿,这妇人目光炯炯,看得出不好惹,且带着怒气的样子,蟾宫连忙上前作揖。
那妇人却无视蟾宫行礼,自顾自地进门坐了,才看着蟾宫道,我女儿要被你害死了,你说怎么办吧!蟾宫大惊,说道,并非小生推脱,可是自到了楚地,不是在房中,就是在船中,从未涉足别处,何来害人一说啊!
那妇人说道,我家姓白,有小女秋练,读五经通文史,最爱文采风流之人,只因见你一面,便芳心暗许,听闻你要走更是吃不下睡不着,我老婆子这辈子就这一个命根子,她喜欢你,我便上门来提亲,把她许了你,既成全了她,也便宜了你,你可别得了便宜卖乖。
蟾宫听了,才忽地想起来那天的一面之缘的女子,不禁微笑起来,那婆子见他似乎也有意,才略有了欢喜神色,哪知道蟾宫做不得主,要看他父亲的意思,父亲不允,不敢给任何誓约,怕兑现不了伤了白家。
白家母亲见他这一副做不得主的窝囊模样,禁不住怒从心头起,骂道,我白家女儿不是非得嫁你一个商贾之子,你这样倒像是我强了你!也罢,我就是强了你,你也没得办法,如今这形势,你别想北去 ,我不让你走,你还真就走不了。说罢,就愤愤地去了,也不听蟾宫争辩。
慕老爹回来,蟾宫提起来,他自当是笑话,对于主动上门说亲的女方家里,也是轻看不待见,蟾宫苦在心里无法明说。
天明准备行船,那船下面却聚积泥沙,动弹不得,这倒也不稀奇,慕老爹精于算计,心想留守在此,倒也可以囤积居奇,到明年此时,新货还没有上市,把这些存货卖个好价钱。
但是家中也有很多事要他回去打理,便只留了蟾宫一人在这守着船看着货,他独自回直隶,也算是两全其美,蟾宫本还惦记着秋练,听到慕老爹如此安排正中下怀。
3、
慕老爹白日里刚走,白家母亲便带着女儿上门来了,进门还是那么不客气,只安顿好了女儿在床上,留下个小婢子在旁伺候,之后斜着眼睛对蟾宫说道,我的女儿因你病着,你别想不认,说完了就出去了,也不让蟾宫说话,蟾宫只有喏喏而已。
夜深了,小婢子也被秋练打发出去,蟾宫才点了盏灯,移到美人身前细看,那女子也羞答答地看着他,两个年轻男女,深受对方吸引,情不自禁,两心相许,这是人间最真的情感。
这时候,身边也没了慕家那个只认钱的老爹,和白家那个强势的母亲,只有两个年轻人互诉衷肠,春宵苦短啊。
待天亮了,白母来说要接了秋练回去,只见自己女儿容光焕发地坐在那边,叫她走也不动,喊她名儿也不应,白家母亲先是骂到,真是没羞臊,后来却舒展了眉头,说道,你与他在一起若是欢喜,便由着你去吧!我也省得操心了,也不理蟾宫,径自去了。
蟾宫对于这个丈母娘心里总是有畏惧,见她走了,他进来船里与秋练说,要上门去提亲,明媒正娶,秋练倒是感动于他的真心,但是一句话就打到了他的七寸——你爹不准,你可有对策?蟾宫便不再言语,秋练见了他愁闷也是于心不忍,安慰他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且享受眼前欢愉,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蟾宫听了,很是感激她的理解和宽容,二人情意更深。
从那以后,蟾宫与秋练二人,只守着一条船,每日里吟诗作赋,好不投缘,忘了岁月流逝,四季更迭,转眼间,一年之期将至。
4、
秋练最近几日总是神色不宁,蟾宫不明白她的烦恼从何而来,他只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又未曾经历风浪,所以总是带着几分没有担当的孱弱,从一开始认识,秋练便知道,凡事免不得自己多思量几分。
人无完人,喜欢他的纯,便也得接受他的“笨”,好在这单纯少年对她言听计从心意笃定,也想与她相伴终生,只是少了点人情练达的智慧,无妨,为了自己的幸福,那就由她来费一番心思好了。
先是秋练算着日子,慕老爹隔日就到,便别了蟾宫,说要先回去,蟾宫不舍她走,苦苦追问去哪里能寻到她,秋练只俏皮地回到,你只与你爹多说说我的好处,有了好消息,谁都能给我送信儿,我早早就知道了。
蟾宫做不得他爹的主,也决定不了自己的婚事,始终是横在二人之间的问题,不解决圆满,二人始终不能遂心如意,但是秋练也许了蟾宫一件事,每到慕老爹不在,二人便以吟诗作信,秋练会到船上与他相会。
早晨作别了秋练,上午慕老爹便到了楚地,来了便查看船里货物是否妥当,又问了他一些杂事,看他有没有用心观察和学习,蟾宫经历了这一年多的锻炼,倒也能对答如流,只是听他又提起与白家女子婚事,慕家老爹勃然大怒。
端阳节后,湖中涨水,正适宜行船,慕老爹不管蟾宫一肚子愁肠,要带他回乡,心想着儿女私情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两相分离之后自然情意就淡了,他始终都不能认下这自己找上门的亲事。
蟾宫也没有与父亲决裂的勇气,与秋练密会也是纠结不已,秋练虽叮嘱他要眼光放远看以后,他依旧一颗心闷闷地。
5、
蟾宫回了家,就一病不起,初时,家人以为他不过是路上颠簸,调养一下就好。后来,竟是病得愈发重了,不思饮食,委顿床上,眼看形销骨立,命不久矣。
家里上下都慌了神,郎中不好使就请了巫医来,蟾宫竟是有了回光返照的景象,叮嘱母亲道,我这病,唯有“秋练”二字方是解药,如今,我也不中了,告诉父亲,务必让我回到楚地,与她相伴,也死而瞑目了!慕家母亲听了大哭,慕家老爹无法,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用船载着他,回到楚地。
遍寻白家,都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几日以后,在湖边一个船上遇到一个妇人,那妇人自称姓白,家里有个女儿正是叫做秋练,慕老爹此时已经六神无主,只求着让秋练去看一眼蟾宫,救他一命。
可慕家老爹虽然是救子心切,但是于婚姻上,却是只字不提,不过,白家母亲也不是个好说话的。
白家母亲冷笑道,你儿子的性命重要,我女儿的清白便不重要了?要不就立即立了婚约,否则,你家儿子生死,与我白家何干?
二人正僵持,听到帘子里头一声啜泣,白家母亲当下就黑了脸,骂到,老婆子一辈子的脸面都败在你的手里了!又看了眼对面的慕老爹,气道,你且自去,余下的事,我们商议了再告诉你。
慕老爹也只能退出来,好在,晚一些,秋练便过来了这边船上看望蟾宫。
都是被自家儿女打败了,不得不委屈求全啊,哪怕如白家母亲一般强势的人,还是敌不过女儿的一滴眼泪。
6、
蟾宫与秋练相别数月,见面哪里肯再分拆?只是泪眼相对,互诉思念。
说来也怪,那蟾宫从见了秋练,情景就一日一日好起来,如同当初秋练病得蹊跷一样,看来,相思到尽处,也是要了人命,唯有合心人才是解药。
蟾宫虽已病愈,却害怕慕家老爹再次棒打鸳鸯,只留恋病榻,不肯放了秋练离去,秋练却已是胸有成竹,只让他宽心。
天下事,欲近则远,欲迎还拒,苦劝不如心自转。商人重利,便以利诱之,投其所好。
秋练只交代,此次北归,置办何种何种货物,获利可几分,不可置办何种货物,会亏损几分。让蟾宫把这些话如数转给慕老爹,若她说得准,慕老爹便不能再反对二人的婚事,如果不准,那这辈子便再也不见蟾宫,二人各自娶嫁便好。
慕老爹对于儿子转达的意思半信半疑,只用一半的本金置办了秋练说的几种货品,其余一半,仍旧以自己的决定为主,船儿满载而归,到了直隶,有赔有赚,也就是保了个本,赔的都是自己做主那些,赚的都是听从了秋练置办的那些,这才惊为奇才。
再次来到楚地,便直接要找了白家提亲,无处追寻间,眼看着湖边停泊着一艘船,那妇人不正是白家母亲吗?慕老爹因为尝着甜头,知道白家这个女儿可以壮大自家产业,便没有了偏见,一心为儿子谋划起来。
白家母亲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她拒绝了慕家老爹的贵重礼品,只挑了个好日子,把女儿送了过来,慕家老爹又租了一条船,等他把船上的货物出了手,就带着儿子媳妇一并回乡。
秋练又出谋划策,让慕老爹一路南行,三个月后,慕老爹赚得个盆满钵满回来,接了二人一同回乡,心里欢喜更是笑逐颜开,心里想着,家有秋练,便不愁以后的生意了。
秋练心里爱蟾宫,但是实在不舍自己的故乡,用坛子装了湖水,到了直隶之后,每日用作下饭佐料添加少许,慕家人只当她是思乡心切,也不在意,慕老爹每次途径楚地,也会为她载了新的湖水回来,一家上下也是和乐。
7、
三年以后,秋练为蟾宫诞下一子,举家欢喜,秋练却是愁容满面,哭着要回乡探母。
慕家老爹这几年因着秋练的好处,获利不少,家业扩大了一倍不止,自然不敢得罪这个摇钱树,忙载着秋练和蟾宫又回到楚地。
到了楚地,秋练找到自家的船,叩门疾呼,无人应答,焦急不已,便回头让蟾宫沿着湖边寻找,看有什么惊异的事情发生,蟾宫不知所以,但是依旧听从妻子安排去挨家挨户地打探。
到了一户渔家,正有一条大鱼待价而沽,那鱼儿的身形巨大,竟有一人多高,恍惚还有几分人形似的,蟾宫觉得不妙,赶紧回来告诉秋练。
秋练闻得消息立刻面如死灰,跟着蟾宫一同又回到那渔家,看到那大鱼泪流不止,哭求渔家允了自己将那鱼儿放生,那渔家只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见他二人心切,更是狮子大开口。
秋练对蟾宫狠狠地说道,你如果不愿意,我这就投湖而死,蟾宫哪里顾得上其他,忙把银子给了,把那条大鱼放了生。
忙活完,却不见了秋练身影。
8、
夜已深了,蟾宫在自家船上苦等秋练,天快亮了,秋练才回来,问她去了哪里,说是去看了母亲,蟾宫心里一动,想起白日里的种种,带着些不确定和恐惧,复杂地看向秋练。
秋练也不回避,定定地看向蟾宫说道,今日你救的那条大鱼便是我的母亲,我和母亲都是水族,母亲受龙君委任,掌管这一带的行旅,这也是当初,为什么你家的船,母亲说你走不了,你就走不了的缘故。
她又说道,母亲这一次劫难,不但是与我有关,与你,也有几分干系,龙君选妃,看中了我的美貌,母亲以我与你有婚约为借口,几次三番推拒,这才惹恼了龙君,要让我母亲饥饿而死,否则,母亲也不会轻易落了渔网。
秋练说着,便又掉了泪,蟾宫连忙为她拭泪,秋练握了他的手道,你如果害怕,我也不怪你,孩子留给你,我便再也不来打扰,蟾宫忙道,你这是哪里话,既是我的妻子,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应该的!你只说,我能做什么,我无有不尽力的!
秋练欣慰道,听闻真君最爱才子,明日未时,烦你到湖边与他相见,为我母亲求一个“免”字,便解了母亲的困顿了!说罢,拿出来一个绫帕,让蟾宫收好,又嘱咐了许多话给他。
9、
蟾宫在湖边等了半日, 未时一到,便远远地看到,有个跛足道士奔着自己的方向来了,蟾宫眼睛看着他经过自己身边,便跟了上去,喊住那道士,低头便拜。
那道士似乎被他吓了一跳,竟是腿也不瘸了,飞奔向湖中,先拿着手里的拐杖往湖中一掷,又一跃而入,立到了湖面上。
蟾宫有些害怕,但是想到秋练,心一横,便也跟着跳了下去,以为自己会被没顶,睁眼一看,人已在舟中,那老道也捻着胡须看着他,仿佛很欣赏,只问他,你要求什么?
蟾宫把那方绫帕拿出来,一转眼,居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鱼鳍,上面还沾着血迹,蟾宫吓了一跳,那老道却一点也不奇怪,只拿过来问道,你与白家有何渊源?
蟾宫人实诚,对着仙人更是不敢有所隐瞒,便一五一十地把与秋练的种种都说了,那真君听了,只笑到,才子配佳人,老龙不得荒淫!变出一支笔,对着手里的鱼鳍便书了一个“免”字,交到蟾宫手中,又变作了一块绫帕。
仙凡有别,真君也不挽留,把他送上岸,蟾宫再回头,就再也寻不到仙人踪影了。
回到家里,把绫帕交到了秋练手中,秋练竟喜极而泣,小两口从此有了秘密,小心翼翼地不让父母知道。
10、
又是两三年,慕老爹出门贩货,竟然几个月没有回来。鱼儿离不得水,秋练每餐都要加入的湖水,实则是用来续命的。眼看着水一天天地少,新的又续不上,几日便干渴死了。
蟾宫见秋练死了,也不哭也不让葬,只把她收拾妥贴了,停在房中,每日给她擦身擦脸,再读诗书给她听,家里人只当他是伤心过度,精神有些不正常了,但是蟾宫又似胸有成竹,也不辩解,只等着慕老爹回来。
过了半个月,慕老爹终于到家了,蟾宫将湖水搬入房中,褪去秋练衣裳,浸入湖水中,过了半响,秋练如同大梦醒来,蟾宫软身倒地长出一口气,他被吓死了!
几年以后,慕家老爹去世,蟾宫掌家,与秋练商议,举家迁入楚地定居——他再也不想承受失去秋练的痛苦了!
回到楚地,秋练便能时时与母亲相聚,白家母亲说话还是那么强硬,时常揶揄她当初的痴心,秋练只俏皮回道,可我赌赢了啊!母亲便也一笑,是啊,赌赢了,你赌赢了,我便也赌赢了。
秋练见她笑了,钻进她的怀里撒娇,母女二人的笑声都穿到船外头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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