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外黄沙漫天,正是大漠狂风骤起的时节。守关的兵丁记录着入关的商队和行人。有些是为了挣钱而远道中原。更多的,则是为了躲避风沙。
道路拥挤,坐在牛车上的女子频频皱眉。西域大漠有名的舞姬,没人知道姓名。乐团的人都叫她朱砂。中原有名的中药,也是重要的驱邪之物。朱红耀眼,宛如女子一身霞红色袷袢。随身携带的皮包中,露出丰满的木器——一把琵琶。黑褐色的背、淡黄色的覆手。四根弦延伸进入皮包深处。
牛车一阵颠簸,女子把琵琶推进皮包,系上袋子。该是过关口了。女子挑起窗帘,隔着纱幔看见好奇的官兵,一边斜着眼看车厢,一边不断的盘问一个略胖的男子。男子身上的绫罗和首饰,尽数饱受官兵贪婪猥琐的目光。直到男子解下一几枚金戒指递上,官兵才皱着眉头,用戒指指向关内。那是男子的目的地长安。也是女子的目的地。
“团长,朱砂想要点水喝。”赶车的把式叫住前一辆车上的男子。那人正盘算加上过关口时送出去的金戒指,自己花了多少钱?“啊?哦。三五一十五……”男子小声算账的声音被一旁赶车的打断:“团长,天不早了,前面镇子住下吧?”
“花了这么多了。能不能挣回来。”男子摊开手,摇摇头,“住下吧,找家好点的店,不能连饭都吃不好。”
“团长,好店花钱多啊。”把式有些讥讽。
“花钱啊,什么不花钱。”男子叹了口气,“人活着就是不断花钱。到了长安,能赚回来。”
牛车吱吱呀呀,朱砂把簪子拔下来,在手心写字。从小学习舞乐的她不断更换乐团和名字。无聊时,就拿簪子在手心写字。不会别的,就写歌词曲谱。再不,就是收到的情书。有名的伶儿总是能收到很多情书。王公贵族以及富户商贾,为了把她要到府里当个闲来把玩的花瓶,不惜花费千金万银。还聘请有才学的书生为其代写情书。朱砂从来都是笑笑,然后把面纱遮上,转身离去。情书嘛,朱砂拿来当作认字学文的教材。今晚又得热闹了。朱砂把簪子重新插回头发,抱起皮包,弯腰下车。
太阳高照,盛暑的朱雀街少有行人。东西两市也没人吆喝。团长坐在客店里,一手端着茶壶,一手拿着擦汗的丝帕。“客官,这季节来京城的不多啊。”茶博士端了壶新茶多来,趁着店里没别客人,跟团长搭腔谝个闲传。
“热,太热了。”团长不断擦着汗,倒杯茶灌一口,“京城哪儿最热闹?”
“客官,这时候哪儿都不热闹。”茶博士摆摆手,指了指天,“天太热,有钱的都在家吃冰,没钱的都去河边睡觉了。谁出来找罪受啊。”
“唉……”团长长叹一口气,“也没个庙会什么的。”
茶博士一听,没把自己大腿拍肿了,“哪儿没热闹啊。隔半个月,长孙太尉家里头办好事。老太太大寿。可不热闹嘛。”
“太尉?”团长觉得自己发财的时候到了,“他家在何处?还找不找乐团?”
茶博士一脸不耐烦:“那我哪儿知道啊,出门往东隔三条街就是太尉府上。您问问呗。”说完搭着毛巾转身进了柜台。
“快点快点。”一身锦缎的管家跟团长站在门口,催促乐团从偏门进入太尉府,“动作麻利点,早收拾好跟你们说规矩。”
“是。管家大人规矩您告诉我吧,我跟他们说。”团长一脸谄媚,“节省时间我们能多练一会,防止出错不是?”
“你啊?也行。”管家看了眼团长,“这个门是西偏门,进去后往东走十步就是你们住的柴房。再走就是厨房和下人住的地儿。往北就是小门,别过去。往南头一排屋子,是我和几个护院住的,再走是太太小姐们的院子。有墙围着,小门一般得找我要钥匙。知道了吗?”
“是,是。”团长一脑门子汗,“是管家大人,记住了,我一会儿就跟他们说。”
“嗯。别坏了规矩。”管家背着手进门了。朱砂抱着琵琶站在一边,看着管家冷笑。再看看团长,擦着汗,手忙脚乱地嘱咐干活的。
“累了吧。”朱砂身后有男子说话。
“你吓我一跳。”朱砂回身看他,竹青短打,短笛红缨。是团里唱曲儿的台柱子九珠。听说他当年给突厥皇帝唱歌,被赏赐九颗夜明珠,才有了九珠的雅号。朱砂曾打趣他,问他当年九颗珠子里,有没有发现全是假的?结果九珠一脸阴沉,嘴里的歌都走了调。朱砂坏笑着重复他唱错的句子走远。
“这次忙完,还打算继续在团里吗?”九珠问。
“大概吧。”朱砂有些泄气,“我还没见过这么照顾我的乐团。”
“大热天让你干站在路边也算照顾?”
“那你是没见过以前的。”朱砂搓了搓手上尚未修完的薄茧,常年练习留下的印记。朱砂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茧。硬邦邦的很不舒服。微风吹过,热浪把团长鼻梁上的汗珠推到沉重地箱子上。
“这屋的姐姐让我来给老太太换茶。”朱砂一身丫鬟打扮,端着的托盘上放着白瓷茶壶。
“等等,我看看。”屋里头的丫鬟出来,揭开壶盖一闻,“嗯,对的。给我吧。”拿过茶壶转身进屋去了。朱砂恹恹回到自己屋里,把一包白糖倒了点在碗里,拿热水冲了喝下。
“你干嘛穿这身衣服啊。”九珠站在窗外喊她。
“要你管。”朱砂顺手把轩窗合上,锁上门,把衣服换了。“团长又叫排练啊?”朱砂换好平常衣服,来到院里。
“不是。”九珠摇头,“我刚从前院回来,发现这家人好有钱。”
“你去前院干嘛?”朱砂问道,“你怎么进去的?”
“我以前偷团长银子时候练的。”九珠很得意的说,“到底是京城大官,丫鬟都那么漂亮。”
“哦。”朱砂真的觉得,自己这会儿能发出声音回答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可每回都被九珠说:“你如果完全不想说什么,那就太笨了。”反正,朱砂觉得自己不需要很聪明。毕竟会装蒜,也是躲避看客花钱买春的手段之一。
“团长说晚上要一块儿商议节目,到时候来叫你。”九珠说着便离开了,怀里的什么掉了出来。朱砂有些在意,怀疑九珠偷了本家东西。捡起来哼了一声,转身回房。
“大热天的,让咱哥俩来这儿受罪。”两个一身官府的衙役抬着朱红的木箱,站在太尉府门口的街上。同样的站了一整条街。今天是长孙太尉的母亲七十大寿。人活七十古来稀,有钱人家的七十大寿可不是随便办办的。早有两个月,家里就张罗着寿宴的事。该进多少只鸡,宰多少头牛……诸如此类的事把管家烦的要命。一个月前,老爷说要找乐团班子给老太太祝寿。可本地的班子都太熟了,外地的曲子也都是那么几首,前些年早听厌烦了。找了半个月没找到合适的。管家满嘴的火泡,可还是没用。赶巧的事,傍晚时分有个胖子求见管家,说是西域来的乐团,听说府上不日将要大排筵宴,问需不需要表演。管家乐坏了,当下就应承下来。第二天乐团就搬进来了。吩咐好了,今儿个节目要出彩,好在老爷和老太太面前讨个好。
高朋满座,太尉府上人山人海。大院子当中间高搭舞台,朱红的毯子,七彩的莲灯和幔子,挂得花枝招展。正对着舞台的是张榻,锦被棉垫。一看就是老寿星的位置。旁边几张桌子也比别处的大许多。
朱砂坐在床上,把见底的白糖塞进床底,看着桌上九珠掉下的。是一封信,用突厥语写成。大概是说让九珠杀了长岁太尉,然后自有封赏之类的。朱砂苦笑,虽然听说太尉人不错,但是长孙家的罪过还是太大。至少对于朱砂来说是这样。 刀剑碰撞,木头燃烧,人声啼哭,哀嚎不绝。朱砂躲在偏房屋顶上,被护院捂着嘴,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家被蹂躏破坏。逃亡路途凶险,护院终于不愿继续,在把朱砂卖给乐团之前告诉她,仇人复姓长孙,长安大户人家。朱砂至今不知为何惨遭灭门,只是觉得需要“仇人”鸡犬不宁。进入太尉府的头天晚上,朱砂听到家丁所说,老爷的父亲如何如何。确认正是“仇人”。借着舞娘的身份和曼妙的身姿,朱砂跟家丁打听到不少老太太的事。比如每天两壶猴魁送到屋里,以及老太太的药渣里有天麻和田七——是治心疲无力的常用药材。
“白糖和绿茶一起吃会加重心疲无力。别让老太太吃白糖糕了。”被骗的药铺大夫郑重嘱咐朱砂。
“你想升官发财?”朱砂调着琵琶,笑问身边的九珠。
“嗯?”九珠有些慌神,“怎么可能会升官发财。”
“那这个你自己收好。”朱砂把九珠掉落的信件扔给他,“估计你也杀不了太尉。”
九珠吓得冷汗直冒,赶紧把信件藏到袖子里,“姑奶奶,怎样都行,求你别说出来。”
“哦。”朱砂继续调弦,“你要是真能成,老太太也得死了吧?”
“我又不想杀她,她死什么?”九珠全身还在哆嗦,“我看了几天,太尉我确实杀不了。”
“不死一个你怎么升官发财啊。”朱砂笑的放肆起来,妖艳的朱红色短衣和长裙随身体上下抖动。九珠觉得,自己的眼睛要被晃瞎了。中午演完,看看有没有机会吧。九珠觉得自己还是想要升官发财的。
“孩儿,你过来。”老寿星听完朱砂的琵琶,并没有跟其他人一样喝彩,“着琴弹地太快,太急了。我有些心慌。回房歇着了。”
“母亲多休息,今日心疲加重,明日再找太医来问诊吧。”太尉一脸恭敬,送母亲回到房内,屏退下人不许打扰,才重回宴席。朱砂下台来,抱着琵琶冲九珠说“你演完了,好自在啊。”
“你不也下了。”九珠紧握短笛,骨骼分明。
“一会还有压轴的舞呢。累死了。”朱砂踢踢腿,“你不干正事,在这闲坐?”
“什么?什么正事?”九珠愣在原地。
“我怎么知道?”朱砂把头摇成拨浪鼓,“有这会子,怕是早完了。”话音刚落,九珠飞奔离去。团长连喊几声,毫无回应。
“真是。”团长擦着汗,“大热天跑什么。又没有狼要吃你。”
傍晚时分,前院的残羹冷箪差不多都撤了,就剩家丁们收拾桌椅。可后院却乱作一团。老寿星七十大寿的档儿,遭人杀害。胸前一把短刀扎的很深,刀疤上镶着白玉菩提和雕刻的金刚。太尉又悲又怒,下令封锁院落,任何人不得出入。团长得知吓出一身冷汗,没等跟团员说就先回屋换了条裤子。众人得知唉声叹气。倒是朱砂一脸平静。白糖就说自己买了润嗓子的,衣服也已经撕烂夹在柴火里烧了。寿宴当天自己哪儿都没去,一直台前台后忙活。倒是九珠……九珠缩在一个箱子上,两眼发愣。下午自己偷入后院,躲过丫鬟眼线,把睡熟的老太太扎了。本来就等着升官发财,可现在连能不能出门都是问题。不自觉地偷瞄朱砂,又很害怕的躲避朱砂和其他人的视线。很快,有人过来盘查,结果就是九珠随身的小刀被人认出。九珠被关押。乐团也被软禁。
“朱砂啊,姑奶奶啊。我求你了。”团长顾不上擦汗,一个劲儿的给朱砂作揖,“你就答应了吧。睡一晚上,咱就走了呀。这种事谁没遇见过啊。”
朱砂觉得好笑,美人计什么的,对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太尉来说,会管用吗?叹气摇头都不管用,团长似乎认定了这招一定可以。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睡一晚,说得轻描淡写。这些年想睡我的人不比这太尉府的人口少。为了你搭上去,不值啊。朱砂决定今后离开乐团了。
“吱呀!”门被很粗暴的踹开。“谁是乐团团长啊?”管家还是趾高气昂,一身的孝布麻条,“老爷说了,你们乐团被抓的伶儿是突厥奸细。你们肯定也脱不了干系,所以后天就把你们押送衙门。”说完逃一样走了。团长跌坐在地上:“完了……”歪倒的帽子,大颗留下来的汗水,都顾不上了。若是被认为是奸细,这辈子就到头了。想起家里大肚子的那位,摇摇头叹口气。“我怕是不能陪你了。”朱砂从没见过团长如此沮丧。
“团长,要不您去问问老爷我行吗?”朱砂觉得,团长也怪可怜的,不过比起来把自己搭进命去就不好了。
“你愿意啊?”团长的话语里,很明显已经不抱希望了。
“嗯,愿意。”朱砂点点头,起身找出那件最妖艳的衣服——浅蓝色带着金丝绣花的短衣。长度刚好遮住胸部,裙子有开岔,可以很轻易撩到大腿。这时以前给一家财主表演时穿的,之后就再也没穿过。团长见朱砂愿意,点点头出去了。朱砂关好门窗,换上这套衣服等着。
约莫一个时辰,团长和管家进来了。“你跟我走吧,老爷要见你。”管家双眼在朱砂腰胸之间来回,引着朱砂来到太尉的房间,“老爷在里面,你进去吧。”说完管家下了楼,顺带把蜡烛吹了。朱砂轻轻推开房门,迈步进去:“太尉老爷?”
“果然是乡野女子,没规矩成这样。”太尉一身白衬,坐在床边。
“老爷赎罪。”朱砂赶紧跪下,低头认错。
“罢了。”太尉摇摇头,“我没心情论这个。管家说,你想用一夜,换你们乐团周全?”
“是……”
“混账!”太尉佯装严肃,朱砂听得出来,他其实并不在意。
“老爷赎罪……”
“你过来。”朱砂又被打断了说话,太尉有点不耐烦,“说点故事吧,有些闷。”
“是。”朱砂关好门,走过来坐下。太尉眼神迷离,有些恍若隔世。
“你很漂亮,衣服很美。很适合你。”看来太尉喝了不少酒,此番赞美若在平常,当以流氓而论了。
“谢太尉夸奖。”朱砂略一欠身,继续坐下,“奴家所见不少,不知太尉想听哪段故事?”
“见你琵琶弹地好,就说说它吧。”
“奴家的琵琶乃是师父所赠。”朱砂决定说说自己,“我小的时候,家里有场变故。我被卖到乐团里学做伶儿。在哪儿认识了师父。他说我有缘,教我琵琶唱曲。还有舞蹈。三年学成,登台表演。师父站在台下鼓完掌就不行了。临终把琵琶给我,说我登台时哪里不好云云。”
“再后来,我流转不同的乐团,还认识了当初卖我的人。他已经一贫如洗,而我小有名气,开始挣钱。天暖了就去西域,那里金子多。天冷就来中原,景色美。一年到头,也不愁如何。直到我见到让家里变故的仇家。”朱砂咽了口唾沫,生怕太尉听出端倪,发怒于她。
“你接着说琵琶吧。”太尉轻声提醒朱砂。
“我抱着琵琶,四处表演。因为学的是汉族的弹法,又会弹西域的曲子。渐渐地在西域,有了名气。于是有人跟我说,你得给你的琵琶起个名字,不然它会离开你。你也会失去如今的一切。”
“我开始想,该起什么名字好?一次演出,本来是给边关的军士弹唱。结果一位文人过来说:‘弦音很动听,明年也请你来弹。’我满口答应。却是次年我去了,文人故去。将士说,文人临终前曾说几年的曲子会跟送书的驼铃一样。”
“我清楚文人想听的,只是丝竹管乐,并不是我。但还是热泪盈眶,在他坟前空弹一首。守关的将军说:‘你的琴让人期待,驼铃也让人期待。文人曾写过诗,说你的琴是弦铃。’于是,我的琵琶就叫‘弦铃’。”
朱砂缓缓道来,也不知太尉听没听进去。沉默良久。太尉站了起了:“说说你家的变故吧。”
“是。”朱砂有些不想说了,“家里的变故,本是官司所致。家里有丫鬟被杀,找到凶手。被对方家亲戚灭门。只有家丁护我逃出。后来卖我进了乐团,活到现在。”
“你很可怜。”太尉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你的事让我想起父亲曾做的事。那会儿我还在边关,舅舅家的表弟被判了刑。母亲很气愤,要我写信给衙门。我没写,结果父亲去了。最后也不知如何。”
“很巧合啊。”朱砂不动声色,撩起一缕头发。
“是很巧合。”太尉打个哈欠,“明天你们可以走,但走之前让我听听你给文人弹地曲子。”
“是,大人。”朱砂起身行礼,“谢大人恩典。”
“你回去吧……”太尉大个哈欠,转身上床。
又是黄沙满地的季节,一身朱红的长袍,裹住女子的身躯。跪坐在地上,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看着一座坟。坟头低矮,坟土稀松。木牌做的碑已经歪斜,碑上的字也模糊不清。一声声清脆,泛泛而远。“夫人——该回去了。”关口里有丫鬟在喊。提着的灯笼上,写着太尉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