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鸡刚刚第一声打鸣的时候,兰花婆婆就拉亮了床头那只昏黄的电灯。她悉悉索索摸下床,从床头小桌子上拿起一把梳子,再端起桌上立着的红边小圆镜,她对着镜子把花白的头发梳整齐,再到灶间洗了把脸,才慢慢地走到堂屋打开那扇斑驳的木门。天蒙蒙亮,湿湿的雾气笼罩着整个院子,门口晒衣服的竹竿上也是湿湿的。
婆婆步履蹒跚地走到后院,用她那干枯的手抓了把谷子去喂鸡,随着婆婆 “咯咯咯……”的叫唤,手里的谷子雨点般洒落下来。在那些鸡忘我啄食的时候,婆婆弯下腰,小心地把鸡窝里新下的蛋收进小箩筐。这些蛋都是留给曾孙女吃的,婆婆一个也舍不得吃,等会儿子从县城回来接她过去看病,这些蛋刚好一起带过去。
儿子儿媳本来和婆婆都住在乡下。自从孙子在县城买房结婚生了孩子,儿媳就过去帮忙带孩子了,儿子在县里做工程,所以只留下兰花婆婆一人住在乡下。
婆婆虽已是耄耋之年,平常除了有个头晕的老毛病,其他身体倒还好。可最近胃里不舒服有个把月了,开始她一直忍着没跟儿子讲,想着以前胃也经常不舒服,熬熬就过去了。但这次不行,这几天她连饭都吃不下,每天只能喝一碗粥。身子日渐单薄,面色灰暗,婆婆每天皱着眉头,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
婆婆独自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看眼前那几只顶着火红鸡冠的鸡在菜园里觅食、争斗,还有每天早上公鸡打鸣和母鸡下蛋后“咯咯哒”,“咯咯哒”的一通叫喧,院子里才显得有了些生机。
当孙子的汽车开到门口小溪边的时候,儿子也跟着下了车。儿子叫兰花婆婆收拾几件衣服就跟他们去医院。婆婆走进房间,打开旧衣橱的门,从叠着的衣服底下拿出一顶红色的小毛线帽,帽子边缘钩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婆婆用那双粗糙的手在上面摸了又摸,最后又把它放回衣橱叠着的那堆衣服下面,然后拎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裹,在孙子的搀扶下上了车。
2,
到了县城医院,孙子在机器上取完号就扶着奶奶进了肠胃科。医生拿着听诊器在婆婆胃部听了听,又问了婆婆的症状,接着叫她先做个幽门螺旋杆菌C14检查,婆婆按照医生的指示吞服了一粒胶囊,然后向集气瓶吹气。十五分钟后,医生说婆婆感染了幽门螺旋杆菌,嘱咐婆婆回去先吃药,吃饭和家里人分开,一个月后再来复查。
婆婆慌慌张张地跟着儿孙走到门外就问儿子:“儿子,我感染了?”
“是啊。妈,放心吧,能治好的。”
“病毒?是病毒啊?”
“妈,不要紧的,感染这个病毒的人多呢,咱记得回去吃药就行了。”
婆婆心里七上八下。儿子这是在宽娘的心呢,前些时间村里喇叭每天嚷嚷着喊人打疫苗,你这个儿子说老人家天天呆在家里又不出门的不要打,这下可好,病毒都上身了。村里张大头说过,没打过针的老人家如果染上病毒只有死路一条。
他跟儿子说:“你们送我回家吧。”儿子说他还有急事要赶着去工地,所以她只好心事重重地跟着孙子先回到了县城的小区房。
婆婆进屋就把自己关进小房间,口罩戴得严严实实的,她怕自己身上的病毒会传给儿子一家,特别时刚满两岁的曾孙女,她可是全家人的宝贝。自己这把年纪,感染了病毒死就死了,可要保住儿孙们都好好的。不行,哪能说死就死呢,我得回去,可是儿孙这会都去上班去了,我一个老太婆东西南北都分不清的往哪走呢?
儿媳做好午饭叫她出来吃的时候,婆婆说什么都不肯出来,儿媳只好把饭菜盛到房门口,婆婆戴着口罩还用手捂着嘴,把门悄悄打开一个缝隙,然后急乎乎地接过碗,立马又把门关上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儿子拗不过老娘,又请了半天假把兰花婆婆送回乡下。一进家门,婆婆就摇摇晃晃把儿子拉进自己房间,从床底下摸出一个旧的红色木盒子,上面积满了灰尘。婆婆用戴着口罩的嘴朝盒子上吹了两下才发现没吹出来,又连忙用手去掸,然后打开盒子,抖抖索索地从盒子里拿出一本存折递到儿子面前:“儿啊,你爸走的时候咱家还穷得叮当响。这里是我这些年慢慢积攒下来的,都在这儿了。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还有三万八千块?”
“妈,你这是干啥?你的钱自己留着用,我还要用你老人家的钱吗?”
“不是,你听妈说,你虽不是妈亲生的,但是比亲生的对我都要好,这也是我这辈子修来的福气。”说着,兰花婆婆抬起右手臂,用左手拎起袖管凑到脸上抹起了眼泪 。
儿子陪娘在家吃了午饭又匆匆赶到县城工地上班去了。当然,这顿饭兰花婆婆还是坚持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吃的。
送走了儿子,婆婆心事重重地走进房间,打开旧衣橱的门,从叠着的衣服底下又拿出那顶漂亮的红色毛线帽,她捧着那顶帽子呜呜地失声哭了起来。
3,
婆婆年轻时条件艰苦。嫁到这边,第一胎生了个儿子,孩子两岁大时生了一场病,当时他们拿不出钱来给孩子看病,孩子没多久就死了。隔了一年,兰花婆婆又生了个女儿,她嫌弃女儿,按当时的条件再生一个又怕两个孩子万一养不活,要是再生女儿呢?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所以婆婆狠狠心,还是把女儿送给了村里一对不能生育的夫妇,然后又在邻村领养了现在的儿子。
如今婆婆心里非常后悔,看到隔壁张大头家的女儿女婿隔三岔五带着孩子回来热热闹闹的,她就难过地跑回去把门关起来躲进屋里。她恨自己当初不该做出那样的决定,就算日子再难,都会挺过来的。
她抚摸着女儿小时候的那顶毛线帽,女儿当初的样子依旧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脸盘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头发乌黑的。因为样子长得俊,所以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美。
前些年叫她小阿姨去联系上她了,她说她当初在养父母家过得很苦。自从她去了养父母家,养母没几年就连续生了三个孩子。于是养父母不把她当人看,在家有干不完的农活,还要帮着带弟弟妹妹,也没给她读过一天书,有时养母看她不顺眼,对她非打即骂,到七八岁时就被送到现在的人家做童养媳。如今女儿都已经是做奶奶的人了,但是她心里依旧恨她这个娘,她说她不能原谅她。
当时把女儿送给村里这户人家时也想着离家不远,女儿会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所以婆婆当时就比较放心地送过去了,没想到一年后那户人家就移民去了几百公里外的江西,这一下子就失去了联系。
既然不能原谅,那我这个老太婆都快死的人了,总还是要和女儿见上一面,不然到阴间里也不得安生。
她移到床头那张旧桌子前,小心地拉开抽屉,从里面找出一张发黄的纸条,那双枯瘦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她按照上面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摁了下去……
一阵铃声响过,电话接通了:“喂……,”电话那头是一个响亮的女人的声音,可婆婆一下子脑子一片空白,白茫茫的像早上氤氲山间的浓雾,让她摸不清方向。心里早已试了无数次的话这会不知跑哪去了。电话那头又喂了几下,见没声音就挂断了电话。
兰花婆婆慢慢放下手机。她这次亲耳听到了,那是女儿的声音,自己想了这么多年,把自己责怪了这么多年,今天总算听到她的声音了。自己也有女儿的,只是自己对不起她。如今我还要什么面子,电话再打过去。
婆婆坚定地再次拿起手机,电话又接通了:“小美,小美……”婆婆哽咽着:“我是你妈,你亲妈。你还记恨我吧……?是啊,我当初不该把你送出去,让你受了那么多苦。这么多年,我心里也不好过,常常晚上偷偷一个人哭。我一直想去找你,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到底过得好不好,也想和你当面认个错,是我造的孽,我该死啊!”“小美,我不要求你能原谅我,我只想在有生之年能见上你一面,我就瞑目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抽泣的声音,但没说什么话就把电话挂了。
婆婆放下手机已是满脸泪痕,这么多年都活在自责和痛苦里,如今总算把心里的一桩大事情给了了,至于小美来不来看自己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现在可以安安心心地躺在家里等死了。
她打了个电话把这事和邻村的妹妹说了,说她如今感染上病毒,说不定很快就要死去,刚刚已经打电话和女儿认了错。如今心事已了,死也无憾了。
“病毒?你感染什么病毒啦?”
“不是现在都在传的病毒吗?最近饭都吃不下了,快死了,你来看看我哦。”婆婆又害怕地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妹妹玉花来看她时,婆婆耷拉着头、枯瘦的身子无力地瘫坐在门口的藤椅上。
“兰花,兰花,你说说你感染什么病毒了,医生怎么和你说的?”玉花骑着她的老年电动三轮车,还没来得及下车就问兰花婆婆。
兰花婆婆慢慢抬起头,从她戴着口罩的脸上依旧能看出她的痛苦和绝望:“还有什么病毒哦,医生都叫我回来隔离了,说饭也要分开吃。”婆婆颤抖着声音无力地说着,然后又憋足了劲朝妹妹扇了扇手:“你离我不要这么近,会传染的。”
“感染病毒怎么让你回家了?不是要在公家隔离的吗?医生当时怎么给你看的呢?就拿个棒在嘴里刮两下吗?”玉花说着,做了个张嘴的动作。
“不是的,是拿个塑料袋套嘴上吹气,就说我感染病毒了。老人家没打过针,遇到病毒只好死了。”婆婆无助地叹起了气。
玉花诧异地问婆婆:“是不是那个……那个感染,胃里的一种病毒?我去年也得过,当时也是胃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发现的。”“啊呀,不要紧的,你看你都把它当成什么病毒了,吃药就好的。快把口罩摘了,我还以为什么病呢。” 玉花一边说,一边帮她摘了口罩,她对这个姐姐哭笑不得。
“啊,是,是这样啊?不是要死人的病毒啊?”婆婆半信半疑地抬头问。
这时玉花已经拨通了外甥的电话,她要和外甥确认她姐姐感染的“病毒”。
“是啊,就是胃里的病毒,她当什么病毒啦?唉!我这个老娘啊。”婆婆的儿子在电话那头听得直摇头。
兰花婆婆听了一下子释然了,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容像菊花一样绽放开来。
隔天,一辆黑色的轿车在门前的小溪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先下车的是妹妹玉花:“兰花,兰花,看看谁来了。”妹妹陪同陌生的一男一女从车旁走了过来。
兰花婆婆从藤椅上吃力地站起来,她一眼就认出那位向她走来的、微胖的妇女是已经分别了五十多年的女儿。她踉踉跄跄走上去,双手一把抓过女儿的两只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一双深陷的眼里含满泪水,干瘪的嘴唇翕动了半天。婆婆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心,握女儿的那双手越握越紧,似乎千言万语都握在她这双干枯又饱经沧桑的手里了,久久不肯松开,在这位亲生、但又陌生的女儿面前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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