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新年钟声尚未敲响,我独自一人在里斯本的奇亚多街区闲逛。除夕是所有店家打烊的时间,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海边的商业广场或前往广场的路上,那里,是举行跨年音乐会的地方。平日喧闹的奇亚多街区落寞异常,巴西人咖啡馆前,佩索阿孤零零地坐在门口。圆形的礼帽,清矍的面容,他的左手平放在桌面上,我仿佛看见丝丝被掸落的泥灰。循着他灼灼的目光望向对面的街角,赫然是有着世界最古老书店之名的伯川德书店。书店自然关门歇业,透过暗暗的橱窗向里观望,视线所及的书籍,仿佛只有一个主题:我虽不识葡萄牙文,但所有的封面上都印着“费尔南多·佩索阿”,黑底白字,分外醒目。
佩索阿生于里斯本,成年后,很少离开这座城市,直至去世。他有时和亲戚们住在一起,有时租房子住。他偶尔做翻译,以此来维持生活。他天性孤独,生活中社交有限,几乎没有爱情。所以,他精分出了阿尔伯特·卡埃罗、里卡多·雷斯、阿尔瓦罗·德·坎普斯、贝尔纳多·索阿雷斯、亚历山大·舍奇……佩索阿一生都生活在这种分裂中,他以这样的方式,成为里斯本街头的任何一个人。
在默默中死去的佩索阿,时间未能留下关于他的任何痕迹,他却将荣耀留给了里斯本。时隔半年,与友人再度访葡,参观热罗尼姆斯修道院。长长的回廊中,忽地瞥见一块大理石碑,赫然刻着他的名字。他竟葬于此地。坐着通体金黄的28路电车沿着阿尔法玛破败的街道上上下下,终于再次来到奇亚多区。
伯川德书店开门营业。
推门进去,四周墙体洁白,空间看上去不算局促却也并非宽敞。顾客寥寥,在书海中显得更为渺小,却有一种急待探寻的力量将人沿着纵深的拱形长廊推进。经过一排排书架,穿过一道道优雅的门廊,它比在外面看上去要深邃得多。就是说,它不再是现实中街角不起眼的一处窄小空间,而是退回头脑之中的一段冗长的历程,退回我们思想的迷宫。“我的人生是不歇的火车,我的文字是炼金師的心血。我的爱,则是骇人的海洋,将你吞噬……”据说《里斯本夜车》的原型就是佩索阿,那些类似于哲思的句子遭遇杰瑞米·艾恩斯的嗓音就变得愈发迷人。而还未来得及深思,下一句又如浪潮翻滚而來,湮没思绪。
书页翻卷,从容折身向门口掠去,对书店精心用英语写着的长句“我们目睹了一场地震,一场内战,九个国王,其中一位被刺杀,16位国家总统,48位总理,三代共和国诞生与交替,6次政变,2次世界大战,柏林墙的倒塌,欧洲的统一,欧元的启用……”不起兴趣,却终于对佩索阿的那句“即便整个世界被我握在手中,我也会把它统统换成一张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电车票”有所体悟。
“我的内心是一支隐性的交响乐队……我听到的是一片声音的交响。”里斯本啊,里斯本。去过那么多次里斯本,可仍然时常想念那里的海滩,门洞似的小酒馆,黑衣服的小提琴手,法朵的歌声,经营地图店的老板娘和她在伯川德书店工作了半辈子的爷爷,沐浴在白光里的清晨的城市,浸透了晚霞的圣乔治城堡。
可是无论如何,我无法不注意波尔图。波尔图有种旧世界的节奏,气息是旧世界崩溃的气息。莱罗兄弟书店之于波尔图,就好像伯川德书店之于里斯本。然而波尔图的繁荣破败乃至如今的云淡风轻,只有在书中、影像中和奄奄一息的波尔图老城里竭力追忆,在莱罗兄弟书店不可以。本身就不宽敞的二层小楼,只有喧嚷的游客,挤在著名的旋转楼梯上。拍照、喧哗、杂乱,在这里,我看不到丝毫美感,更无法想象J·K·罗琳的书中竟有过这样一个沾满俗世气息的地方。我悲观地想,最后一位旧世界的作家,那样的导演、那样的一个魔幻世界都不复再有。象征性地买了本英文书,却怀念起在伯川德书店漫步书山的感觉,甚至,想念家乡的先锋书店。尽管也不可避免地变成景点,但长长的地下停车场空间深邃,也不至于显得如此窘迫。
再次访问莱罗兄弟书店时,门口竟排起了买票的长队。我劝说友人放弃这里,友人亦觉此处浮躁不堪。于是里斯本和波尔图,对我来说并不难取舍。波尔图自由广场上的雕像横刀立马,准确来说是挺立在旧时的废墟上,我曾三次在那里驻足停留,些许留恋不足以构成怀念。无论是佩索阿,还是你来我往今天火热明天陌路的人,世界想要把你遗忘,你就该聒噪一点声音出来,让世界知道你还能做些什么。陆止于此,海始于斯。
自由广场一边的巷子里,有一家由旧书店改造而成的餐馆。它已然不是书店了,却还保留着半个书店的样子。书架列于四周,杯垫菜单均以旧书制成。厨师诚意满满,菜肴气息温和厚重。也许,食物才是对一座城市最好的追忆方式吧。
2015年7月29日写于波尔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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