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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在北方有一座石头山,山脚下有一个百多户的村庄,庄里有个先生曾经办了个私塾免费教孩子识字,大伙尊称他为“义先生”。新时代政府盖了学校请了老师,义先生就做了闲云野鹤。义先生常讲:“早年的时候,有一伙匪盘踞在山上,他们不劫穷苦人,专劫贪官污吏,甚至灾年时周济山下的庄子,所以大伙都称他们为‘义匪’。这伙义匪的大当家虎子十岁的时候从外地要饭到咱庄,全庄人家天天轮流叫他吃饭。虎子十五岁的时候突然失踪,后来有人见他成了山上的匪首。抗战胜利的前一年,虎爷在和日本人的战斗中战死,所有义匪都没了。这座英雄的山就被称为‘义山’,咱庄就叫‘义庄’”。
“哎呀!”
“嗯呀!”
义庄柳叶家正摸黑吃晚饭,桌上一盘萝卜干咸菜,还有几个玉米面的窝头。其实人的眼睛是可以习惯黑夜的,两双筷子可以准确地伸进盘子里,夹出一块或大或小的咸菜条,两个人的手更可以在饭桌上摸到窝头,递在嘴边,总之不点灯的夜晚,也是吃不到鼻子里去的。
第一声“哎呀”是柳叶叫出来的。她咬了一口窝头,突然疼得呲着牙,拿着筷子的手抬起来狠狠又准确地敲在了对面的头上。第二声“嗯呀”是石头摩挲着头叫出来的,接着用它粗重的嗓音喊了一声“娘”,问她:“你干嘛打俺?”
柳叶呲溜呲溜往嘴里吸了两口凉风说:“你蒸的是窝头还是石头?你不知道俺的一颗门牙疼得很吗?”石头便低下头,终于没憋住,把嘴咧成笑的模样。反正他不担心娘能看到他的嘴型,他又没笑出声。
前些日子柳叶因为小儿子赌博,小两口子吵了架,小儿子剁了自己的一根手指,柳叶狠上了几天火,一颗坏了的门牙疼得厉害,牙花子都肥得发亮了。
“娘,还是拔了吧?”石头嚼着窝头含混不清地又说。
“拔了多难看”,柳叶抬头翻了石头一眼。
“拔了再镶一颗嘛,嗯,咱镶颗银的——银的!”石头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却把后面的两个字叫得响亮。
“那不得钱啊!”柳叶的脸拉成个长角瓜。不过说归说,柳叶还是让石头用洋车子驮去了乡镇的医院。拔了牙,大夫又给开了两包草药,交代回去消好炎后再来咬牙模,制作了假牙后就可以来镶牙了。
石头驮着柳叶,又骑行三十里回到了家。
柳叶刚把身子放到炕沿上,突然就像被马蜂蛰了腚一样跳起来:“哎呀,你个憨石头,俺拔下来的那颗牙落在医院里了,你怎么不替俺想着拿回来?”
石头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两只手互相搓着没吱声。
柳叶说:“你还杵地上像个木橛子似的,还不赶紧去给俺找回来!俺拔掉的是下面的牙,必须要扔到房顶上,下牙往上长嘛。落到医院里,他们不会随随便便地扔到垃圾堆里才怪呢!”
石头“嗯”一声,赶紧骑着车往医院里赶。他肚子饿得和两个轮子一起咕噜噜地叫。到了医院的时候,大夫已经下班了,不过巧的是,打扫卫生的大婶正在扫地。石头向来不会跟人打交道,但也硬着头皮跟她说:“大婶,俺娘拔的牙,嗯,落在了大夫的屋里,俺想进去,嗯,找一下。”
“屋里的垃圾全被俺倒在了这个大麻袋里了。”大婶指了指地上一个鼓着大肚子的麻袋:“你看看能找得到吗?”
石头就要去翻找。大婶怕弄脏了地面,赶紧阻止了他,石头就搜肠刮肚,硬是找出了一堆好听的话送给了大婶。石头在装满脏东西的麻袋里翻来找去,后来索性把袋子扣过来,把花花绿绿的“内容”倒在地上,用手扒拉每一个盐水瓶,每一个空药盒,每一团带血的纸。细节决定成败,总共找出了四五颗拔下来的牙齿。哪一颗是呢?石头就在里面挑选。仔细比对后,石头觉得有两颗比较像,但却不知是哪一颗。憨石头来了小心机,他手指依次指着两颗牙,念念有词:“公鸡头母鸡头,不在这楼在那楼。”最后手指的那一颗被选定,小心地揣在了兜里,石头觉得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扫地的大婶被逗笑了。
一整块月亮跟随着石头的洋车子飞在半透明的夜空中。一路经过的庄子里,有的人家的窗户透出黯淡的煤油灯光。石头这一天骑着车子跑了两个来回的医院,总共一百多里地。他已经饿过了劲,反而感觉不到饿了。洋车子的两个轮子碾过路面上薄薄一层飘浮的月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路两边尽是树林,或者是一人高的野草,里面黑黝黝的,像藏着一个有些叫人头皮发麻的鬼怪故事。本来没有风,他快速穿行在阡陌上浮动的空气里,他成了一团滚动的风。
柳叶在屋里听到石头回来了,便大声问:“找回来没有,拿给俺看。”憨石头赶紧一抬手把找回来的牙齿扔到了房顶上,对娘说:嗯,俺刚刚扔到房顶上,这黑咕隆咚的,嗯,找不着了。”
柳叶自然骂了几句,她端上新出锅的窝头和芥菜疙瘩切成的条,倒了两碗开水,一顿简单而又迟到许久的晚餐在黑漆漆的屋里开始了。
几天后去咬牙模,做好牙后又去了一趟镶上了牙。一颗漂亮的银牙和两个银牙桩正好居于柳叶下排牙的正中间,和旁边的牙齿颜色格格不入,柳叶说话时就露出来,她觉得挺时髦的。大夫手艺真不错,银牙镶得好看又结实,再硬的窝头也能咬得动。柳叶在庄里聚堆的时候,总是扯一着下嘴唇跟人呜咽不清地炫耀:“瞧俺的银牙,好看着呢!俺本来不想镶这个贵的,是俺家的石头给俺做的主!这孩子大了,还做起了俺的主啰!”柳叶说完,嘴里的笑声穿成一长串,掠过白亮亮的银牙溜出来。
“再好看不也就是个假牙嘛!”有人不屑地说,接着就有一些人附和。
义先生正从此过,他听到了上下文,就把拐杖拄在地上对大家说:“这叫做义齿,正义之义,道义之义。”他又对柳叶说:“你有了这颗义齿,以后再硬的骨头也能啃动了!”
这时候石头来喊他娘回家,憨憨的声音:“娘,回家吃饭了,嗯,饭做好了。”
“石头,给你娘炖的骨头硬不?”有人笑着问。
“嗯,哪有,骨头,是窝头!”石头知道是逗他,可是却有些结巴了。
看着娘俩走远,人堆里有人咋咋舌头说:“看哦,柳叶这臭婆子命好哩,捡个儿子比亲儿子好得多!”
人堆里就胡乱响起唏嘘声,大家说起发生在旧黄历上的事。
石头是在大石头上捡来的。
二十五年前,柳叶一早到集上卖小园里吃不了的菜。集设在另一个更大的庄里。义庄在一个重要的路口,有好几个庄的人赶集都要从此过。那天柳叶起了个大早,在没落的月亮下摘菜。月亮下班了,天还朦朦胧胧的,如一个看不清的梦。她挑了菜就出了义庄往集上赶,她要把一个时辰交给安静的路。庄口有一块大石头,很平整,这里成了走路的人歇脚的地方。柳叶一出庄就听到有孩子的哭声,她就在这块大石头上看见一个包裹,紧走两步过去,放下挑子就看见一件漂亮的花衣服里乍巴出两只小手,露出半个孩子的脸,正在哭。
柳叶赶紧喊:“谁的孩子,哭得厉害还不过来抱?”她以为是有人临时放这的,人可能在附近撒尿。柳叶叫了几声,没人答应,她才觉得这个娃该是被扔在这里的。
柳叶心里一阵窃喜。她仔细观察孩子,小家伙闭着眼睛,嘴里哇哇地哭,却不见眼泪流下来。她怜惜地抱起孩子又摇又晃,又马上把孩子放在石头上打开包裹,看孩子的裤裆里,有小鸡鸡,是个小子。她遍视一圈,再次确定一个人也没有,就放到菜篮子里,像做贼一样小跑着挑回家。
柳叶的男人正要下地,见婆娘捡回个孩子,立刻上下打量一番。孩子一个劲地干嚎。两口子对视一眼,很快确定各自的心思都在一道辙上。
柳叶才想起给孩子弄点吃的。这么小的孩子吃什么?家里除了窝头就是咸菜旮瘩。柳叶想起庄里有一家养山羊的,就让男人去看看能不能要点羊奶来。男人端一个茶缸去了。回来后果然弄来半缸子羊奶。
“真巧,老刘家的老母羊昨夜刚下了羔!”男人欣喜地说。
柳叶忙去烧火,把奶倒锅里炖开,盛在茶缸里。男人拿过来一只碗,柳叶把茶缸里的奶倒进一些,用力吹,热气就迅速跑出碗去。男人又跑去拿了一只碗递给柳叶。柳叶用两只碗互相把奶倒过来倒过去的,用调羹盛了一点儿,凑近嘴边吹了吹,并用嘴唇试了温度,然后慢慢喂进孩子嘴里。孩子还不太会吃,除了从嘴角流出来的,还有一部分奶滑进嗓子里,慢慢不哭了,如此吃了些。孩子开始用新奇的眼睛打量着这对夫妻,六只眼睛把目光交融在一起,一段缘分水到渠成。
“咱要了吧?”柳叶把刚才的心思吐在凑近的男人脸上。
“咱要了?——咱要了!”男人说,像个决策者一锤定音。
“能喂活吗?”柳叶叹口气说,“唉,奶粉咱也买不起,这么点的小人儿给他吃啥?”
男人看着茶缸里剩的奶说:“俺有办法,咱去老刘家把那只母山羊买下来,刚下了羔子,奶水足着哩!咱钱不够,就好好跟他说秋后还。”
担心老刘不愿意卖山羊,两口子抱着孩子就去了。老刘本不想卖,看着柳叶怀里的孩子,看着柳叶哀求的眼神,就摇摇头说:“牵走吧,钱,给多少是多少!”
柳叶两口子在一起过了五年了,也没有个一男半女。现在有了儿子石头,自然高兴,两人尽心尽力抚养,指望将来养老送终。只是为了养活孩子,男人狠心把山羊羔丢弃了。山羊奶水真好,每天柳叶挤了奶,炖开了,喂得石头大肚子蛤蟆似的。
石头两岁的时候,没料想柳叶肚子大了,后来,亲儿子铁头瓜熟蒂落。石头失宠,铁头成了两口子的心头肉。俩孩子渐渐长大。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头特别能吃。生活本就不富裕,两口子有好吃的尽着铁头,不想铁头长得细胳膊细腿的,吃不好的石头却发育得很好,个子窜得很快,只是看上去有点傻呆呆的。铁头从不管他叫哥,高兴了叫石头,不高兴了叫憨石头蠢石头。
铁头上学以后,开始经常被人欺负。他本就个子小,却喜欢撩拨人家,经常被打了,哭着回家或者上地里找石头。石头本就老实,不会打架,开始的时候不予理会。那时候俩人的爹出了意外死了,柳叶更加娇惯铁头。柳叶就对石头说:“铁头是你弟,你弟被欺负了,你不替他揍那些王八羔子还等啥?”铁头就仰着泥花脸瞪着石头。
石头终于被柳叶激发出打架的勇气,气呼呼地领着铁头去找那几个小王八。路上铁头对石头做了一番紧急培训:“打架的都怕被打出血,一出血就怂。”
“打哪儿容易出血?”石头憨憨地问。
“鼻子,只要一拳头,定叫他满脸开红花。”铁头兴奋得连蹦带跳,好像已经把他们打得血池糊片的。
石头哥俩找到那几个小子,话不多说,石头上前先把最高个子的一拳头来个突袭,鼻子就出血了,人也弯下腰捂着鼻子哇哇哭。另两个看了铁塔一样的石头凶神一样,撒腿就跑。
“石头,别让他俩跑了,快追!”铁头就嚷。石头迈开大脚丫子就追。
“憨石头,一定叫他俩都出血,第一次打架要立威!”铁头放开喉咙甩过去一句话给石头。
石头心说嗯,一阵咚咚脚步声后,砰一拳,又一阵咚咚脚步声后再砰一拳。石头大摇大摆走回来,像个得胜的将军。
从此铁头有了娘和石头做后盾,更加有恃无恐,经常在外面犯错,抢人东西,扯女娃衣服,人家找上门来,柳叶从不批评铁头,有时把石头骂一顿打一阵,有时候找不到石头就跟人家胡搅蛮缠一阵子,事情就过去了。渐渐地石头学精了,打了人先不回家,等人家来找完娘后才回去。
铁头在学校混了几年,成绩糟糕又学了一身的坏毛病,就辍学了。在柳叶的宠溺下,成了附近庄子,乃至乡镇的二流子。石头虽然一天学没上,但是生性憨厚,除了帮着弟弟打过架以外,其他的倒没有什么太大的毛病。另外一身力气,干活是把好手,也孝顺柳叶。
随着年龄的增加,石头也多了一些心眼儿,看上去没那么憨了,说话也顺溜许多。有一年邻庄的一个叫桂花的女孩子赶集的时候买过石头的菜,对他有些好印象,后来就托媒人来家,定好了相看的时间。
铁头听媒人说有个叫桂花的要来和石头相亲,又听说桂花长得漂亮,心里很不是滋味。
相亲的这一天到了。一大早石头就起来把家里要紧的活干了,然后洗干净头发和脸,穿上准备好的干净衣服。家里也提前收拾得干干净净,就等着媒人领着桂花来了。
日头把铁头屁股晒糊了,铁头才起炕。他慢吞吞地吃着饭,看着乐滋滋的石头,小眼睛咕噜噜转了几个个儿。铁头说:“哎,憨石头,刘二哥家的洋车子链条折了,他不会修,赶紧去给他帮帮忙,昨天晚上他让俺给你捎信,俺给忘了。”
石头说一会儿桂花要来,相完亲再去。
“这哪行啊,刘二哥一早就要出远门。桂花家离这里远,他们来不早。你放心,她来了俺就去喊你。”
石头一想也是,就去了刘二哥家。
没用多久,媒人领着桂花来了,还来了桂花的姑姑。柳叶从屋里迎出来。铁头在窗户里面偷瞄着桂花,一张粉脸,两只俏眼,红唇微启,皓齿半藏,果然漂亮,就赶紧出门去迎。铁头一边亲热地跟媒人和桂花的姑姑说着话,一边看着桂花,还偷偷用手杵着柳叶的后腰。
柳叶把人让进了屋。媒人发现石头不在,就问柳叶:“你大儿子呢?这闺女都来了,你儿子怎么不在家?”
铁头又去偷偷拍娘的后腰。柳叶尴尬地笑笑说:“俺儿子在家,这不铁头在这吗?”
媒人就说:“相的不是石头吗?”
柳叶回答:“石头铁头都是俺儿子,而且铁头聪明能干,比那憨石头强得多!”
媒人一想也是,既然石头不在家,那就先相铁头吧。于是就对桂花和她姑姑说:“这铁头啊,除了个子没有石头高,其他样样都比石头强。桂花,你俩唠唠,唠唠哈!”
媒人安排一间屋让铁头和桂花单独待在一起,她们三个拉着家常话。
桂花也觉得铁头长得挺帅的,先是扭扭捏捏,没一会儿就说说笑笑了。两个人一见如故,各自中意。
刘二哥家的车链条是折了,但他没急着出门,不过石头来了,就帮他修理。修好了后,石头紧忙回家来,一进大门口,就被柳叶截住。柳叶把他拉到大门后面说:“石头,你一走桂花就来了,桂花一来就相中了铁头。你是当哥哥的,应该让着你弟!”
石头一听立刻不高兴了,但也没说什么,从挂在院墙上的篮子里拿出一把镰刀往门外走。
他路过义先生的家。义先生正坐在大路边给孙子讲“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的故事。石头口中叫了一声“义先生”,就在老人的注视下匆匆走远了。
他爬到庄后义山的最高处,坐在他经常坐的一块大石头上。一群有梦想的大雁滑过辽阔的苍空,奔着温暖的地方去了。山下发黄的草原上有老刘家的一群山羊。因为离得远,在石头的眼帘里只是几个不怎么移动的点。就连他上山时经过的几棵百年大榆树,现在都小得像自己的一个巴掌。他出神了半天。
从庄里老人们断断续续的话里,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自己吃了老刘家山羊一年多的奶水,直到那只羊再也挤不出一滴了。山羊病体羸弱,不久死了。爹娘不忍心吃了羊肉,就埋在山脚下的大榆树下。直到现在,石头每次从那里经过,都在大榆树下驻足片刻。树下长了草,已经看不见当年埋骨的痕迹。然而,岁月把往事发酵得像集市上的白馍馍一样,在石头的心里越发清晰了。
石头把飘远的思绪拉回来,眼睛里的山、草原都收拢在心胸里,心胸如一个巨大的橡皮口袋,开阔起来。他把肚里的浊气全部换了个干净。太阳照得他头上滚烫,大石头硌得他屁股发麻。他站起来,下山,找了一片羊爱吃的草割了,抓把草制成一根简易但很结实的草绳捆了背回家。他先走向院落里,把草喂给拴在那里山羊吃。半年前刘二哥给他一个羊羔,已经喂大了。
柳叶告诉石头,铁头和桂花相成了,只是桂花提出来要两间房子,然后就可以娶过来。
没说的,石头撸起袖子就造坯(过去垒墙用的一种类似砖的材料,用黄土加少许碎干草和成泥,倒在模具里制成的长方体),到山里伐木头,用了一年的时间造了两间漂亮的房子。铁头远远不如石头能干,晚起早睡,偷奸耍滑。石头作为他的大哥,牛马一样出力气。请人打了家具,桂花成为新房的主人,十月怀胎,第二年给柳叶添了个孙子。
铁头一家三口是分家另过的,但是柳叶或者石头每隔三两天的就去送吃的用的。铁头有了依靠,仍旧好吃懒做,坏毛病不减反而添了几样,其一比如搞人家女人,终于被双双捉在炕头,起了争执,动了手脚,死了人。
石头从派出所回来,咧着大嘴叫娘:“娘,俺弟动了板凳,把刘二哥开了瓢了,脑浆子都……”柳叶抱着石头痛哭:“俺亲儿呀俺的孬种儿呀……”
柳叶生气,除了哭就是发呆。铁头临时还没判刑。石头三两天就去看他一次,有时让见,多数见不着。石头三两天也去刘二哥家,他给刘二哥的爹娘跪下,恳求放铁头一条小命,却经常被劈头盖脸骂出来:“你个羊奶大的死孩子,你家良心都让狗吃了,搞娘们搞到俺家来了!早知道这样,当年俺就不把羊给你家,饿死你!”
即便如此,石头仍然去老刘家,偷偷挑两挑子水,砍一捆柴,或者割些草背回来放他家院里。
一天石头劝柳叶:“娘,俺弟想你,他就想见见你。去看看他吧!”
柳叶恨得咬牙切齿,一口咬定不去。石头就说:“那天俺见着所长,他跟俺说,有可能判……无期,您就去看看俺弟吧!”
柳叶已经多少天都吃不了多少东西,身体越发瘦弱,终于坐在石头骑的洋车子上到县里看铁头。
母子相见,边说边哭得稀里哗啦,一直到警察催促铁头时间到了。
铁头狠擦了两下眼泪,对柳叶说:“娘,从小你就疼俺,俺怕是再也出不去了,你就再疼俺一回吧!”柳叶只是哭。
“娘,俺想最后吃一口你的奶!”
柳叶就抖抖索索解开衣襟,撩起里面的小褂,露出干瘪的奶头。
石头虽然痛苦,但是他哭不出来,他天生没有眼泪。
铁头趴在柳叶怀里,张开嘴裹住了娘的奶头。突然听到柳叶“啊”一声凄厉的惨叫,连银牙都露出来。她猛推开铁头,手捂乳房,血从指缝里流出来。
石头对铁头喊:“你个混蛋干什么?”抡起拳头就要打他的鼻子,被警察喝止住了。
铁头“呸”一下把一点血肉吐在地上,痛苦地笑着,脸上的肌肉都变了形,眼泪汩汩流下来,大叫:“娘,你最后再疼俺一回!还有你,蠢石头傻石头,你也疼俺一回,你替俺打坏了多少人的鼻子,过来让俺咬一口你的肉!”
警察迅速把铁头压回去。
柳叶回家后整天哭。她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终于哭不动了,整天瞪着房梁下挂的灰线,眼珠一动不动,就像死鱼的眼睛。她和石头一样,没有眼泪了。
不久后,铁头被判无期徒刑。又不久后,桂花跟人跑了,留下一个四岁的孩子。
终于有一天,柳叶在石头和孙子的注目下,定住了眼珠。她张着嘴,好像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她睁着眼,好像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她昏暗的人生之灯就此熄灭。
石头给柳叶合上眼睛,给她合上嘴巴,那颗几年前镶的牙还闪着银色的光,石头用手指碰了碰,还依旧结实。
石头先去给义先生磕头,请他来主持仪式,又满庄里磕头请人来帮忙。他摔碎了养老盆,拄着矮杖,领着棺材在前面走。他本没有眼泪,可事后有人说,他看见埋棺材的时候,石头脸上流下了大颗的泪珠。
大家对护犊子的柳叶评价并不好,但是觉得石头除了帮弟弟在庄里打了几回架外,倒是个仁义讲究的孩子。
以后,石头和侄子生活在一起。侄子不喜欢叫他叔,愿意叫他爹。石头点点头表示同意。
石头领着孩子去看铁头。铁头终于悔过,他说:“石头哥,你仁义!”石头摆摆手无所谓的样子,心说:“俺是义庄的儿子,应该做俺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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