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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不少“作家”写农民,除了勤劳,朴实,善良,节俭,吃苦耐劳等类型化描写外,极少表现他们的快乐、幽默和满足。倘若在大街上碰到买菜的大爷大娘,作者必居高临下地表达一番同情,大抵还会慷慨解囊,多给几个铜板,然后目送老人颤巍巍远去。在他们看来,农民——尤其是贫困农民,一律是惨兮兮、苦哈哈的。
刘亮程不这样看。他说:中国农民千百年来形成一种性格,或者一种处世哲学,就是接受,或受命。接受苦难,把苦难过成快乐,也接受快乐,把快乐过成忧愁,不断轮回调剂,把日子过下去。
接受,受命,也可以说是逆来顺受,姑且不论这种性格的利弊是非,也无须探究为什么会逆来顺受,既然“受”了,不受也得受,就得活下去;既然要活下去,就不能活成愁云惨淡、痛不欲生的样子。笔者当过知青,在山沟里干最累的活,吃最粗粝的食物,照样要找乐子,要唱歌,唱京剧,读书,写诗。贫下中农集体劳动时,互相打趣,说最露骨的荤段子,日妈倒娘,笑声不断。更有甚者,一帮妇女公然把未婚小伙子按翻,掏出胀鼓鼓的奶子,强行将奶头塞到他嘴里,她们的男人就在一旁起哄。总之,他们会变着法子调剂苦难,把日子过下去。
在我看来,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难处,官员有官员的烦恼,百姓有百姓的忧愁。不光是农民,所有的人都活得不容易。至少,在你的生活发生重大变化前的相当长一个阶段,日子是平淡的,重复的,没滋没味的。为了活下去,你得找乐子。其次,在通常情况下,正常人不可能长时间沉浸在一种情绪中。动不动就流泪的林妹妹,你让她从早哭到晚试试。
刘亮程总结道:学会过苦日子,而且在苦中找乐,这是活下去的基础。
我同样喜欢的另一位作家刘震云对此也有相同的表述。他的《一日三秋》如一部交响乐,主旋律就是一个字:“苦”,就是咋办、咋办?奈何、奈何!但就算是无可奈何也得活下去。仙女花二娘喜欢进入凡人的梦中听笑话,那人讲的笑话不好笑,就会死,再也醒不来。日子再苦,也得会讲笑话。为了活命,陈明亮把自己最难以启齿的隐痛当笑话讲给花二娘听了。而且花二娘笑了。有的苦难,换一个角度看,居然是笑料。
你看,活下去的基础是笑,是不是与刘亮程异曲同工?
最令人震撼的是刘震云的《土塬鼓点后:理查德·克莱德曼》。作品双线并行,一头是中国首都北京,世界著名钢琴家理查德·克莱德曼刚刚从法国起飞,前往举办他的“东方情调”钢琴独奏音乐会;一头是位于中国山西南部吕梁山的李堡村,也迎来一个闻名十里八乡的响器班子,乡亲们将欣赏到金鼓手奎生的精彩表演。将一个世界级别的艺术家与一个土得掉渣的民间艺人放在一起写令人惊叹的表演却是后者。
“这时,土塬上响起了激烈的鼓点。一开始是一点,后是两点、三点,后来成了密集的鼓点;混乱之后,成了整齐雄壮的威风锣鼓的鼓点。突然一声重槌,一切都又沉寂下来,传来人们不多的欢快的说笑声。接着,一支唢呐高拔嘹亮地响起来,似一支利箭,直插云霄和人的心灵。唢呐高亢,又有些凄凉,似在叙说什么;叙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村庄又沉寂下来。房东大哥及他的一家都回来了,脸上都带着红晕和兴奋,兴奋之中有企盼的满足,并且里边有全村人的兴奋的感染。”
问:奎生为什么敲鼓?
答:村里死了人了。
死人给大家带来了一场精彩表演,给村民以极大的快乐和满足。怪不得丧事会称为白喜事!
来看一段意味深长的叙述:
“肯定是在理查德·克莱德曼于尼斯村他的豪华舒适的琴房里练习《梁祝》《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时,中国山西李堡村一位普通的今年七十三岁的农村老太太悄然去世。现在已是六天之后,等待明天的出殡。我怀着感冒查询到,她的名字叫王枝花。王枝花老太太生前肯定像泥塘中的房东大哥一样,一生操劳,从无吃到过理查三十九年的任何一天随意扔掉的饭菜。她的身体已经变形,皮肤焦黑起皱,手缩得像鸡爪。她与理查似乎从来没有在这个地球的时空上交叉过;虽然她的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引起曾与她朝夕相处的李堡村村民的同情。对于她的死,大家并没有感到悲痛,大家习以为常,大家所感兴趣的是:因为她的死,引来了鼓队、唢呐和奎生。她的死,只不过为大家提供了一个娱乐和热闹的机会和场所。”
这里面既有对苦难的接受,还有找乐子的理由。婚丧嫁娶是理由,逢年过节是理由,一年苦到头的春节更是理由中的理由。吃平时吃不到的食物,穿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还有放鞭炮,舞狮子,扭秧歌,耍龙灯,等等等等。
有了理由,便有了快乐;有了快乐,便有了活下去盼头
这便是苦与乐的轮回。
2023年9月19日上午于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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