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小二

孔小二是唯一站着喝茶而穿茶人服的人，穿的虽然是茶人服，可是又脏又破，就像是从某个垃圾堆里翻捡出来的。

他中等身材、脸色青白，跟周遭仪容得体、面色红润的茶人比起来显得异常窘迫。

然而张嘴说话，却又是满口茶道、仪式、专业术语，叫人半懂不懂。

孔小二一到茶馆，所有喝茶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小二，你又来给咱们传播茶文化了？”

他不回答，对掌柜的说，“一壶茶，再要一碟带壳花生。”

众人又故意的高声嚷道，“花生就花生，还带壳花生!你出得起茶钱么？”

孔小二睁大眼睛说，“你们管得着么……”

“管不着?掌柜的你说说这厮欠你多少钱了。”

孔小二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那也是欠掌柜的......”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人生如茶”，什么“浮沉”、“拿起放下”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小二以前当过小官，后来因某些原因被双规了，又无一技之长，于是愈过愈穷，混到如今的凄惨模样。

幸而写得一笔好字，零零碎碎写字卖钱，换碗饭吃。

孔小二喝过一杯茶，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小二，你当真懂茶么?”

他看着发问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有人便接着说道，“我看他八成是装的。”

孔小二立刻显出气急败坏的模样，脸色又涨红起来，他说，“我不懂？难道你们懂？”

“你这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们么?”众人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孔小二等了许久，见无人理会，便很恳切的说道，“你们是不懂罢?……我可以教的啊!”

“那你倒是说说看啊！”有人起着哄。

孔小二便显出极高兴的样子，轻轻端起一杯茶浅啜一口，砸吧着嘴说，“这茶首先得说茶性，茶有寒性、中性和温性，这人喝茶就得根据自己的体质来......”

“那你属什么体质？”

“他啊，贪污腐败呗”众人又哄笑起来。

“燥热体质喝良性茶，虚寒体质喝温性茶。”孔小二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道，“二说茶质，这是指口感上的丰富程度，常用“厚、薄、重、淡”来表达；三要说回甘，指苦味在口中转化消失过程中产生的甜。”

“回甘啊，不就是苦尽甘来嘛！你倒是说说你还有没有得回甘哟......”

“这四，这四嘛......”这句话似乎戳到了他的痛处，停顿了几秒，“四就得说水性，指茶汤带给口腔的每种不同的感觉，如滑、化、活、砂、厚、薄、利。五呢，就是喉韵。品茶后，茶汤带给喉咙的感觉，如甘、润、锁喉。”

“你现在不就被锁了喉嘛，大伙说是不是？”馆子里愈发闹腾起来。

“那不是一回事”孔小二慌忙争辩。

“就是一回事嘛。”众人听着愈不耐烦，“你说的我们都知道啊，说点我们不知道的。比如你是怎么混这么惨的？”

孔小二迟迟没有做声，喝口茶，又叹了一口气，显出极其惋惜的样子，转身往外走去。

“掌柜的，记着账啊！”

大雪过后，气温一天比一天凉，隆冬已至；茶馆里的生意终究冷清下来，茶客们穿上厚重的衣物呆在家里，整天的靠着火炉。

一天下午，茶馆里没有一个顾客，掌柜的烤着火靠着柜台打瞌睡。

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一壶茶。”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

掌柜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小二便在对着柜台的门槛上坐着。

有些天没见，他显得更沧桑了些。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见了掌柜，又说道，“一壶茶。”

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小二么？你还欠我钱呢！”

孔小二很颓废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花生就不要了。”

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小二，不说那带壳花生了！”

但他这回情绪却很平静，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哩！”

“取笑？我哪有那个闲情，今天我还想听你说茶呢。”

孔小二低声说道，“您肯定懂得比我多，比我多……”他的眼色有些闪烁，欲言又止。

掌柜笑了笑，“那可说不好，门槛上凉，坐进来说话。”

孔小二蹒跚着进来落了座，掌柜的泡好茶，额外端了一碟花生放下。

“花生......花生就不用了罢”，孔小二说完便从破衣袋里摸出一摞零钱堆在桌面上，大概估算一下，堪堪只够一壶茶钱。

“送你吃了，不过你得好好跟我说道说道......”掌柜的在他对面坐下。

孔小二犹豫了片刻，剥了一个花生细细嚼着，又喝了一大口热茶，“说......说茶，只说茶行么？”

“不然呢？还能有什么？”掌柜的带着玩味的笑意，盯着他看了又看，“我对你过去的腌臜事可不感兴趣！”

“呵......”孔小二干巴巴地附和着笑了一下，咳了咳，清了清嗓子，“那就好，那就好！”

“听说你以前可是见过大世面的，要不你跟我说说这茶该怎么个评鉴法吧。”

“那我就献丑了！这评鉴一款茶我得有三看、三闻、三品......”他剥了一颗花生，嘎吱嘎吱嚼着，又喝了一口茶，惬意得连眼睛都眯缝起来。

掌柜的发现这孔小二一旦说起茶来，便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做派用尽，怡然自得。

“这一看，看茶叶外形特征、色泽、整碎度、匀净度、干湿度，好茶外形应条索紧结重实，色泽油润，质地干燥，不带梗朴，不断碎。

二看汤色，好茶冲泡后汤色清澈明亮，色泽细腻温润。

三看叶底，叶底是就是泡开的叶片，好茶叶底肥厚柔软，叶面明亮，色泽净爽。”

掌柜的一听，内心也叹服不已，这厮瞧着像倒了八辈子霉似的，可对茶还真是有讲究，说的真叫一个头头是道。

“其次是三闻：

干闻香气的高低、长短、强弱、清浊以及火候。好茶香气清锐细长，无异味。

湿闻茶的香型，好茶具有其独特香型，依茶而定。

冷闻茶香的持久程度，好茶数泡尤有余香。”

“这干闻、湿闻、冷闻怎么个说法？”掌柜的倒是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干闻，细闻干茶的香味；

热闻，指茶泡开后趁热闻茶的香味；

冷闻，指等温度降低后再闻杯盖或杯底留香。”

“是这么个理，那三品呢？”

“这三品嘛，也叫尝滋味。

一品火功，看是足火或是老火、生青，有无苦涩感。

二品滋味：茶汤的滋味是否鲜爽，好茶显味醇厚，爽口回甘。

三品，品茶韵味。”

“噢，这茶韵味又是怎么个品法？”掌柜的最是清楚，这茶韵味是个不可捉摸的东西，因人而异。于茶，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将茶汤含在口中，慢慢咀嚼，细细品味，感受茶汤过喉时的爽滑。只有带着对茶的深厚感情去品茶，才能品到好茶的香、清、甘、活，以及它妙不可言的韵味。”孔小二说完便浅啜一口茶，缓缓闭上眼睛。

“那你觉得我这茶怎么样？”

“不好！”孔小二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

“滚，滚，你个白眼狼！枉我对你这么好......”掌柜的算是恼羞成怒，气冲冲收起桌上的花生碟子，顺手抢过那壶没喝完的茶。

“这......这......这我可付过钱的”孔小二瞬间被打落回原形。

“这茶不是不好嘛，还喝个什么劲？”

“这不没......没钱喝好的嘛......”孔小二站起身来，也不再争辩，嘟囔着往外走去。

自此以后，便长久没有再看见他。

到了来年开春，掌柜见着茶客便问“见着孔小二么，还欠着钱呢!”

到端午，又说“孔小二还欠我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孔小二再也没有来过茶馆，掌柜的心想：“这厮莫不是赖我的账，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