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雪

一、

她叫樰衾，生下来便看不见。

胜雪的肌肤，如瀑的长发，蜂腰鹤腿，人见了没有不为之所吸引的，乃洛城第一绝色。可是她的眼睛却是瞎的。她自出生起，便是于一片黑暗之中。从未看见过这五彩斑斓的世界，未看见过身边人的模样，也未见过自己的模样。从小，她的爹娘或是好友都夸她生的好看，人人都为她倾倒。那又如何，反正她又看不见，。

生来看不见的确是蹊跷，一切源自樰衾的母亲。据说其母亲莲华之前就有一个女儿，也曾是第一绝色，可惜了红颜薄命，在其十八岁的时候，与友人下河玩水时，不知为何这河水竟也能升起巨浪，生生把这个女儿给卷走了，连尸骨都未找到。那以后，莲华便整日以泪洗面。她一直独爱这个女儿，生的好看，还很是懂事，却这么早早的就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没想到她自己竟也会尝到。日日诵经祈福，希望她的魂魄能归来。

就这样过了两年，她竟又有了孕，莲华坚信这是她女儿回来了，很是开心。可是就在一晚，她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梦里来了一个身着一身黑纱，戴着黑色连衣帽看不见其双眼，只能看见她如死人般苍白的肌肤。此人声称自己是来自冥界的人，能够将其上个女儿的魂魄投入莲华的胎里，让她能够成功转世重新成为自己的女儿。莲华听了很是开心。可是那人却说，作为交换的条件是要拿走这孩子的眼睛。

虽然知道这是梦，虽然她也有一丝犹豫，可是还是毅然决然地答应了她。

便是如此，樰衾从出生的十八年来，从未看见过。

二、

又是一年寒冬。洛城的冬季是出了名的美，因着这座城临近于北国，每逢寒冬必会落雪，且洛城的房子排列很是整齐，街巷也很是干净，树木虽没了叶子，可是那错落的枝干也很有抽象之美，落雪之后，这房子，街巷，树木都被雪所覆盖，望向窗外，一片雪白的世界，宛如置身于雪国之中。

即使如此，樰衾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即使下起了雪，对她来说也如平日没差。听着屋外孩子们玩雪的欢笑声，反而觉得厌恶恶心。她只能努力的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双耳，努力不让自己听见这纯真的欢笑。

“我带你去看雪吧”。

这熟悉的声音突然从房门口传来。这个声音樰衾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到大，除了爹娘，就与这个人交好。 只不过因为自己比常人好看，招人嫉妒，自己又看不见招人嘲弄，因此就养成了冷漠不与人亲近的性格，也不爱与人交往了。可是唯独这个人主动与她交流，开始时樰衾对其也很是排斥的，觉着他不过是觊觎自己家的地位和财产，怎么说他爹也算是洛城的主人。可是日子久了，她也不排斥了，他对她是真心地，她是晓得的。许久，她才问了这个男孩的名字，他叫叶澜。

三、

叶澜用双手扶着樰衾小心翼翼地走到外面，天气很冷，樰衾的手更冷，可是叶澜的手却是炽热的。

“你可以用脚踩一踩地上或是用手摸一摸雪。”叶澜的声音很亲切，也很温柔，即使樰衾本就不易亲近，可是却把他排除在外，便照着他的话做了。她用脚踩了踩，是软的。蹲下来，又用手抓了一撮雪，很冷也很软，可是握了这么久，雪却没有化。

叶澜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手中的雪，“你的手太冷了，冷的雪在手中握了这么久，竟没有化，你的收拾冷的，手连着心，你的心也是冷的吗？”

樰衾没有回答，只是用自己的双眼看着他，即使自己看不见。

许久，竟泛出了泪痕。

她从未哭过，或是自她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哭过了。

叶澜抱着他，眼中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会让你看到雪的，总有一天，一定会。”

她自是晓得他是倾心她的，可是这么多年了，身于黑暗这么久了，即使有爹娘，可是她始终不晓得什么喜欢，更谈不上爱了，她也曾想逼自己一把，可是如何动心？自生下来，拥有的只有黑暗，她的世界只有黑暗。

四、

洛城的寒冬，真称的上一个寒字，自那日与叶澜到屋外赏过雪后樰衾再没有出过房门，许是太冷了吧。冬季终是过了，可是还有下一个，再下一个冬季，逃不掉的，雪还是会来的。樰衾其实并不排斥雪，自那日摸了一把雪后，其实是更喜欢了，她许是不喜欢冷吧。夏日的手就已经很冷了，更何况洛城的冬季呢。

二月过了就是三月，之后就是四月，春天也快过了，夏日就快来了。樰衾听叶澜说过，洛城的春也是很美，山中漫花遍野，还有鸟儿的清唱，缱绻的风。

“花是什么？”当叶澜与她描述洛城的春后，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那时，叶澜十岁，她八岁。

叶澜惊了，八岁了，她竟然还不晓得什么是花。难道莲华夫人都未跟她提过花吗。他很是心疼，樰衾拥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倾国的容貌，却没有平常女孩该有的生活。自那以后他也发誓，要做她的眼睛。尽管，他才十岁。尽管，他晓得自己的出身。尽管，他晓得或许她永远不会喜欢自己。

叶澜翻遍古书典籍，总觉得一定能够有什么方法能够治好她的眼睛。终是翻遍了整个洛城的藏书阁，从几十万本古书中，找到了治好的方法。这一过程整整花了十五年。这年樰衾二十三岁，他二十五。

可是代价很大，要用他的半生的寿命去换，而且换来的只有每年五月才会拥有的视觉。只有一个月又如何，只要能让她看见，自己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五、

五月，不冷也不热的时令，很是舒服。清晨鸟儿的清唱仿佛唤醒了整个洛城，也叫醒了樰衾。

她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能看见了，可是她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看见，因为自打出生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概念，她不晓得世界是怎么样的，因此即使是做梦也梦不出个所以然。她梦到自己能看见，只是因为她的眼前不再是黑暗，而是另外一种，她不晓得如何形容她所看见的。

可是，当她醒来睁开了眼睛，她震惊好一会儿，她以为自己在做梦，于是她反复睁眼闭眼了好几次，可是每次所看到的都是一样的。

我好像能看见了。她自言自语。

“恭喜你，终于能看见了，樰衾”。叶澜笑地很好看。

他们在洛城的后山上，看着五月的花。这也是樰衾第一次看见叶澜的模样，一个很干净的男孩，也很是英俊。樰衾看着叶澜，看着漫山的花，第一次地笑了。这是叶澜第一次看见她笑，也是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笑。叶澜一直觉得樰衾很美，即使她终日都是一副冷漠脸，没有任何表情，但依旧觉得她很美。而今日，看见她笑了，笑地那么开心，才发现她的美还可以是这样的美。叶澜，更喜欢她了，不，应该是更爱她了。

樰衾看见许多白色的花觉得很是美丽，摘下了一朵别在了自己的发冠上。这白色的花虽长得素净，可是这漫山的树上都是这种花，地上也铺满了这种花。今日樰衾的所穿的纱裙也是雪白的。雪白的肌肤，雪白的纱裙，雪白的花，叶澜看着她，看着这景仿佛胜过世间万物，世间再美的景物与之相比，也不过如此。

叶澜蹲下，捡起许多这白色的花，在手中把玩着。看着她，“你晓得这是什么花吗？它是油桐花。三月开始长出新叶，四五月就开出了小花，而它又很是脆弱，风一吹，就被吹落了，从而满树的花落下，地上又铺满了油桐花，很是美丽，仿佛在下雪一般，而五月定是不可能下雪的，因此，它就被人们当做冬天送给五月的礼物。它也就有了另外一个名字，五月雪”。

“五月雪？好美的名字啊。”说着，樰衾又捡起了好几朵花，放在怀中，感受它们的清香。

“你晓得它们的花语是什么吗？不为自己求享乐，但愿众生皆离苦。它们就是那么纯洁，像你一样，樰衾。”叶澜说着一直盯着她看，眼神从未从她身上离开。就是这般深情的望着她。

樰衾被望得不好意思，雪白的脸颊上竟泛起了红晕。

“谢谢你，叶澜。”

六、

自那日看花回来后，樰衾就变得爱笑了起来。这点，莲华一直都看在眼里。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樰衾，她觉得自己很自私，为了自己的那个女儿，让樰衾失去了视觉，让它受尽了二十多年的黑暗之苦。让她失去了常人女孩还有的快乐。让她变得冷漠，孤僻，难以接近。想着想着，竟哭了起来，她无法原谅自己的自私，只能任由泪水从眼眶中一点有一点地流出。

她抱着自己的女儿，樰衾也回复地抱着她。这么多年了，她们第一次这般亲近。

五月就是这么短，五月过去了，她的视力也跟着走了。樰衾也没有太大失望，她已经很感激上天能够赐予她这短短一个月的视力，让她能够看到她的爹娘的模样，看到叶澜的模样，这个世界的模样，还有五月雪。她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就是有一点遗憾，没能在洛城的冬看见，看过五月雪的样子，也好想看看真正的雪的样子。”樰衾边说着，边在宣纸上凭着自己的想象描摹着五月雪花的模样。

看着樰衾一脸的期望，叶澜很是不解，不解老天为何对她这么残忍，一出生就夺走她的眼睛，让这世间的繁华对她而言终是一片黑暗。

他爱她，爱的不得了，爱得愿意为了她付出自己的一切。

七、

终究是过了五月雪花开的季节，渐渐的送走了夏和秋，又迎来了洛城的冬。又是一个落雪的日子。樰衾从梦中醒来，看见了窗外一片的雪白。这不是五月吧。她走出门外，看见地上如五月雪一般的雪白，蹲下抓起一撮。同样的感觉，和十八岁那年叶澜带她出来赏雪，一样的感觉。原来这就是雪啊。

此时，叶澜从她身后走来，从她身后紧紧的抱住她，樰衾想要挣脱。

“让我第一次抱抱你，也让我最后一次抱抱你。”叶澜微弱的声音从她耳边泛起。

樰衾不解。

“你说过，你好想看一看雪，这是我送给你的一场雪。你看，是不是比五月雪花海更美。”

樰衾看着眼前的一片雪白，没错，真的很美，美得不可方物。她想永远都置身此景。

……

雪停了。叶澜也走了。

叶澜临走时问她“你能不能对我说一句你爱我”。

樰衾抱着他，只有哭泣，只有哭泣。看着叶澜在自己怀里一点一点的逝去，她只有哭泣。叶澜终究是死在了自己的怀里，叶澜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也正是天空的最后一朵雪落在她的发上。

八、

事后，樰衾视力永远的恢复了，即使一个月过去了，她的视力也没有消失。

莲华夫人说，这场雪和她永恒的视觉，是叶澜拿自己的命换来的，而之前的那五月的视觉也是拿自己的半生寿命换来的。

樰衾知晓后，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

又是一年五月。叶澜被葬在当年他们一起看花的后山上，她去看他了。

叶澜的墓被满是雪白的五月雪覆盖着，她站在墓前，站了许久，一句话也没有说。当一朵五月雪落在她的手上时，她抬头望向远处漫山遍野的油桐花树。

“我爱你”。

九、

“春末夏初，油桐花开”。

“五月花落，纷飞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