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唱我的外婆谣。咿咿呀呀,穿越时光给她听。
外婆有很美的名字,叫顺英。五官端正,是很传统的长相。她体弱,怕是三年自然灾害时落下的病根。也许是因为贴膏药,身上总有股薄荷与樟脑的气息,她的物品上也是这,有时还混着外公的烟草味,糅合在一起,成为岁月的宠儿,煞是好闻。
外公外婆有时争吵,但依然很相爱。他们年轻时可都是出色的工程师。外婆有一个小本子,这么多年,记着她与他的小生活。
听很多人说,外婆年轻时很苦。问起妈妈来,她更是哽咽的不愿提及。我记事也早,犹记外婆一句一句教我唱歌。于是我唱起外婆谣来,总有唱不完的句。
我的外婆是个了不起的人。
幼儿园时,父母忙,我常住外婆家。那是一个有点昏暗冬暖夏凉的狭长房子。那时喜欢过家家,我压低声:“外婆,你是小孩,我是大人!”她笑着说好好好,任由我七手八脚给她带围裙,拿着空碗模拟喂饭。她说极力配合,大张嘴,卖力的空咀嚼,显出很好吃的样子。又有时,我是医生,她是病人——这是我们的睡前游戏。在床上铺好被子,翻出医生姨妈的吊瓶,红毛线做输液管,找来爷爷的绝缘胶带,小心的贴在她青筋凸起的手上。忙活半天,总还是我先睡着,外婆一定是微微笑着,给我盖上夏被的吧。
说到外婆的手,又不得不说,这是一双多么了不起的手。
在那朝南的小房间里,窗帘半掩,是外婆让缝纫机唱起了歌。午睡起来,身边不见了外婆,而屋里回荡着一种奇怪的声音。有一点节奏,有一点怀旧,似乎也悄悄哼着外婆谣。我蹑手蹑脚走出来,踏板声中,她微垂头,手指有条不紊的横竖移动,缝纫机磨的发亮。
外婆有一双永远温暖的手。不时抚一下细腻的针脚,轻柔的像怕把它弄碎。那橘色的布料,有夕阳的香味,透过厚厚的老花镜,在眸里倒影出无比的,暖色调的温柔。我故意发出生露了馅,外婆停下手中活,“躲什么?来试试,多合身呵!”她帮我翻好领子,拉平衣角,轻拍我肩,“真好看!真好看!”脸上沟壑漾开了,神采奕奕,嘴里欢快的念叨:“我还织了小包,还有裤子……”难得的喋喋不休,似乎她才是得了新衣的小孩,仿佛只愉悦的鸟儿。年年岁岁,这微微沙哑的声音,抚摸过的东西,身上衣,忆中人,一样样都在岁月里,温暖了一个又一个寒天。
记忆中,了不起的外婆似乎无所不能。她在我被野狗狂追不舍时挺身而出,会教我做各种菜,会把鱼里的刺挑的一干二净,会在吃饭时最先夹走鱼头鱼尾,把中段留给晚辈们——正如千千万万的家庭。耳朵不好的她还会听出门外的我的脚步,提前开门,欢喜的眼是明亮的,然后俏皮的提高嗓音“喵儿——”,尖声细气打招呼。若是我给她带了什么小东西,她一定会立即挺直腰板,做敬礼状,笑眯眯的说“小虾弄!”(方言“谢谢”)“不谢不谢!”。还会收集纸片做成储物箱,会一手托报纸,一手麻利的给我剪出短短的刘海,会把旧衣服剪碎,改一改自己穿。闲来无事,还不忘在领口袖口绣上秀气的小花,颇有一番情调。
但我还觉得,外婆穿太极服最美。有套浅薄荷绿的,真丝质地。若在风中舞剑耍棍,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花瓣似的袖飘的鼓鼓的,掩盖她瘦弱却笔挺矫健的不可思议的肩膊。极像一只振翅的翠鸟,但是,宁可别像鸟儿一样,向西飞离开去啊。
如今入了秋。秋雨绵绵,外婆不再出门。我悔!我真是悔啊!如果可以回去,过家家时我一定不会让她当病人,如今她老了,得了病,在床上给自己慢慢缝着护腕护膝。她常头疼,耳鸣,那时候,天气阴冷,她枯面槁项,不露笑颜。如果可以回去,我一定会邀阳光请明月,奔走于时间,请来所有亲朋好友,给外婆过一个圆满的家。
怕是回不去了吧。印象很深,前几年,家人还会团坐吃饭,外婆开玩笑的说,你要好好学习,像我这样,大去之期不远矣,再学就迟啦。大人们含含糊糊的埋怨,忌讳这言语,几天后定是无人记得。外婆笑笑不语,如往常一样慢慢吃着蔬菜和鱼,不再发话了。老花镜下的目光隐在饭菜湿漉漉的蒸汽中。我的心也惶惶的沾湿了一角。
最怕时光催人老,也怕时光漫长使我渐渐遗忘。愈是深爱,也愈是惶恐。
湿漉漉的秋,恍然发现,你怎么又弄枯了外婆心爱的菜园?几年前,她拾来别家装修的废木板打成篱笆——外婆是个勤俭持家的女子。她在田埔间种上向日葵埋下青萝卜,缀上大扁豆挂上红牵牛。这么活泼泼的院子怎么少的了虫儿。最多的就是蚂蚁了。奶奶和我便蹲在地砖缝边,追着工蚁的路,两人“研讨”上几个钟头,头晕眼花找到了蚂蚁的老巢。外婆灵机一动,找来爷爷的脚气水,向洞里一灌,手忙脚乱和我用报纸把洞口一堵。我们得意洋洋的大笑,击掌。那是时光简单的很,也不知什么杀生的罪恶。我们顽皮的仿佛是为民除害的英雄。“外婆,我们一起保卫菜园!”
保卫,如何保卫?护的了一时风景,护不了岁月啊。
蔬果开开败败换了几茬,有的在,有的全荒了。墙角还植着一排细细的薄荷——它是忘记被采摘的夏天的弃子。它也曾在初夏小巧玲珑倚着斑驳的墙,绿的让人心疼。那讨喜的薄荷味像是外婆身上的气味,悄悄隐匿在湿热的空气中。奶奶蹲在田边,年幼的我晃着脚丫,不懂事的望着她弯曲的脊背更弯了,把自己汗津津的缩的像个孩子,细心采摘自己种下的宝藏。大概摘了小半篮,她回头关照我,见我偷着打探,便是一笑,眸里便点亮了整个夏夜。
外婆种薄荷,是因为我经常流鼻血,经常是一笑,脸一动,两行鼻血就刷的挂了下来。手巧,心更巧的外婆就想出这方子——薄荷蛋汤。
我至今怀念的味道。
一会功夫,金黄的蛋花就暖暖的懒懒的卧在绿的叶中了。薄荷微辣而味甘,鸡蛋滑爽鲜美,微咸中和着淡甜,小小的孩子吃着吃着,感觉整个世界都凉快了下来。
汤碗见底,我呼吸一下,空气在胸腔中都是凉的甜的了。外婆笑着坐在一边帮我绕蚊子,看我逗人的吸气呼气,呼气吸气,享受这岁月一隅明媚的闲暇。
这是炎夏寒冬,是生命中,足以慰风尘的汤。
俗话说得好,女人是水做的。外婆就是个如水的女子。奶奶爱喝水。家里蓝色塑料大水瓶和一个玻璃的圆肚水壶,天天被擦洗如新。她好用碗喝水,蓝白的瓷,结着烧制时留下的黑色瑕疵。她常叫我多喝水,也常给我倒水。可我不曾看到,她瘦弱的手臂提起大水壶时的颤抖,兑水是的俯身,端平时的专注,递给我前的偷抿试温……外婆对水有奇怪的执着。夏,那水一定是微凉而不至于冰嘴;冬,那水一定一定会热气腾腾,熏的碗还能捂上一会手;春,水里会有冰糖和金银花;秋,则是橘皮或玉米须。外婆每轻笑着给我水时,我总好奇她是不是水的精灵,会那么多奇妙的花样?那温婉和煦的性格,也应是水浸润出的吧?她会督促似的看我喝完,然后夸上几句,曾日日如此,似水的声音仿佛我是长不大的孩子。但是我总有一天会长大,外婆,你额角最后几缕黑发,不还是被时光之水冲洗花白?
写至这里,夜深人静,必是触景生情。
多想有位老人推门而入,为我送来一碗甘泉,多想与这样一位令我安慰的人促膝!
说来好不惭愧,外婆的水,一喝十年,每次一饮而尽如梁山好汉,然后忙起手中活。我竟没有一次为她沏一碗水,没有一次认真的去品一品这曾经捧得住的家醅,抱一抱这最爱我的人。
外婆外婆,我能否以水代酒,敬您三杯?我真的是怕那水,那风霜之水时间之水滚滚卷您而去,奔流不回!
如今想来,我真是个愚子。是外婆包容我,感化我。她是我的至亲,更是我的老师。我慢慢的改变处事为人。每当有人问我像谁,我都会自豪的,坚定的,毫不犹豫的答:“像外婆!”“我的外婆是个了不起的人!”
但是啊但是,时光残忍,木枯水尽。歌声嘶哑,古楼破碎。
我不得不学着长大,学会照顾自己,才学会好好爱我的家人。
可惜,太迟了,太迟了。
我欲言又止,我彳亍独行。外婆!我有多少话溺死在一页页死海似的稿纸!我的笔又是什么无用的桨!无法渡我到那片思念的彼岸!
曾试过自己补衣,针脚不及她的细密,补不上眼角的一条泪缝;曾试过料理菜园,但不久,老小区拆迁,别的居民拿着补贴高兴的搬远,我在在积水的院里暗自神伤;曾试过咏叹外婆谣,可惜无了童音无了您,句句苍白;曾试过写下点什么,但往往是支离零碎,支离冗长……
我又煮一碗薄荷蛋汤,却恍恍惚惚,少见的失了手,忘了加盐。吃着吃着,深绿的叶,老的也像死掉了一样。没有咸味的汤,过季薄荷的辛辣味愈显浓烈,冲的我涕泪聚下。
我赌气的狠狠将叶嚼烂,经络碎裂的声音,正如悄声的外婆谣,一声一声碎在心里。
再无人为我加上一勺盐。
这便是一碗汤的距离,不过是一个味道,两颗心的距离。我唱一首外婆谣,一声响在天,一声久久唤在寡淡人间。
于是我默念着,在冬的雨夜饮尽了这碗汤——
“我的外婆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还是很爱很爱我的外婆。”
“我要唱我的外婆谣。咿咿呀呀,穿越时光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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