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已是正月十五,未见满街的兔子灯,据说岭南的孔明灯也很少放飞。过了今天,今年这个年就算是过去了,想起儿时对年节的向往和期盼,不由得心中泛起无数小时候过年的情景。小孩子们穿上了新衣,一个口袋塞满瓜子花生,另一个口袋装一把小钢鞭,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到处燃放炮仗,噼噼啪啪声中,夹杂着大人对小孩子们调皮的笑“骂”声,在上海沪东的一片本地房子组成得院落中此起彼伏。东家唤儿吃年糕,西家邀友来打牌,炊烟袅袅中散布着百家饭菜诱人的香气。
上海的杨浦区也被称作沪东,那是新中国上海产业工人聚集之地,沪东地区有著名的杨浦发电厂、上钢二厂、矽钢片厂、轴承厂、肥皂厂、煤气厂以及若干个棉纺织厂。在东西走向的杭州路与海洲路之间,以及南北走向的隆昌路和宁武路之间,有一大片建于清朝年间的本地房子组成的居民聚居地,共有两个院落,位于东面的叫“东阳门”,位于西侧的叫“西阳门”,两个院落前面有一个水龙头,是这里几十户人家的用水之源,家家户户都要挑水喝,一担水需要一块水牌,岁岁年年皆如此。
住在这里的人都是清一色的上海本地人,男人们主要在周边的发电厂、煤气厂、矽钢片厂上班,女的大都在附近的国棉九厂上班。他们讲着与市区不同的上海话,把我说成“伲”,把门缝说成“豁豁”(音FAFA),看看说成“张张”,把拿说成“捅”,比如说:帮我拿把小椅子过来,会说成:“把伲捅只凳来”。“伲刚刚豁豁里张张,看到张家新讨额娘子”(意思是,我刚才在门缝中看到张家新娶的儿媳妇了)是不是和上海话大有区别。
本地人过年很讲究,祭灶前先要“掸闲尘”,从祭好灶王开始,就纷纷生起灶火、支起大锅,在锅中倒满花生油,等到油锅滚烫,先炸蹄膀(名为走油蹄膀),再炸小排骨(糖醋排骨的半成品)、炸肉丸、炸走油肉、炸肉皮、炸熏鱼等,把能炸的统统油炸一遍。然后捞起炸好的食物,放在篦笼里沥干,把蹄膀和肉丸直接放进干净的篮子和炸好的肉皮用绳子一扎吊到高高的房梁上,这是为了防止老鼠偷吃;走油肉放进大碗里等要吃的时候往大盘子里一扣加些水笋和佐料隔水蒸一会,起锅后上桌叫作扣肉;小排骨是半成品,放在器皿中要吃时适量取出做成糖醋排骨;炸熏鱼是一次成型的,炸好后再放进拌好糖和料酒的熟酱油浸一浸,趁着鱼肉还是滚烫时放进冷酱油中正好可以把酱油和料酒糖的咸鲜之味吸入鱼肉的肌理,要吃的时候拿出来上桌。
此外还有各种鱼类,带鱼、鲳鱼、黄鱼和咸鳗鱼。本地人把咸鳗鱼叫做鳗香,蒸熟后挂在通风阴凉处风干,待水分收干,吃的时候随意扯一块拿在手中,顺着肌理走向撕着吃就行。
一般开油锅准备这些食物当天就可以完成,然后还要准备做八宝饭、焋糕、切水笋等其他食物。准备食物这几天孩子们又开心,又不淡定,因为以前物质紧张,都是计划供应的,好不容易要过年了,面对这些珍馐佳肴,哪一个不是馋涎欲滴!于是,孩子们一会蹿出去玩,一会溜进厨房趁大人不注意拿些吃的又逃出去玩了,大人们则假装看不见,却在暗地里笑骂一声“馋佬坯”(馋鬼)。这里其他就不说了,但上海本地人的焋糕却是独具一格的。
焋糕是本地人准备过年食物中的最后一项,按六分大米、四分糯米混成,在大盆里浸泡一夜,第二天一早,把收干水的混成米放进口袋,拿到浦东或北面的营口路(那时还是乡下)去农民家用机器把米打成粉,打成的粉潮潮的却不沾水,如果水份过大或过干都做不成本地糕。
因此,打好粉立即就要回家开始焋糕。传统的做法是用分割好的竹筒做模子,把打好的粉装进模子,添加些核桃仁、莲心、蜜枣、红丝、绿丝,然后把装好粉的竹筒放在“铜吊”(水壶)口上,隔水蒸大概半小时就熟了,然后把蒸熟的糕倒出来放在干蒸布上,再进行下一个制作。一般焋糕是在小年夜开始,除夕上午就要全部完成。然后再进行一次大扫除,把开油锅的油烟之气清洗干净,上海本地人从年初一开始,除了洗碗,其他家务活一概不做,起码要等到迎财神后才开始做家务。
本地房子的院落几进几出,地形复杂,家家户户都是同一个姓,相互之间起码也是个同宗远亲,因此关起门来是自家,开开门来大家就是一家人了。相互之间十分亲密,谁家都藏不住隐私,谁家儿子谈了个对象,哪家的姑娘有了男朋友,只要你敢往家领,一秒钟后整个东阳门和西阳门的邻居们就都知道了。一到逢年过节,谁家做了稀罕的食物那是一定要家家户户一起尝鲜的,比如谁家包了馄饨,就必须每家端一碗过去,所以往往出现自家吃两斤,外送要乘十的有趣现象,但家家户户从不抱怨,乐此不疲。想想那时的街坊邻居关系是多么的好!真应了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
除夕夜的年夜饭是本地人的重头戏,上午把所有的食物准备完毕后大扫除,小孩子还要冲澡换新衣服。当夜幕降临时家家户户端坐在八仙桌上,小孩子给长辈磕头拜岁,长辈笑眯眯地掏出压岁钱给小孩子,那时压岁钱可不像现在上百成千,只要五毛一块就行了,那就是一个彩头,一个吉祥的象征。这时,家里的年轻小伙们在开饭前要到院子里放一挂小钢鞭,再放几个高升(北方称作二踢脚),然后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开始年夜饭。
上海本地人过年,就像他们独特的方言,也透着独有的讲究。他们不同于居住在市区的人,从语言到生活习惯,以及抱团讲义气的江湖豪气,颇有些好汉味道。对了,谁家要是赶上春节里结婚办喜事,那是要摆流水席的,讲究的人家,要连摆一个星期流水席,招待街坊四邻和八方来客,白天鞭炮高升齐鸣,席间杯盏交错,人头攒动、醉眼迷离、但不失礼数,言语讲究、互尊互敬,绝不会因酒废礼。夜里烟火升空,绽放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充满着节日的喜庆。除夕夜不过子时绝不入眠,家家户户不论老小都有守岁的习俗,最开心的是孩子们,只有在过年的这些天才能够放浪形骸、尽情折腾。最笃定的是老人们,看着子孙满堂的兴旺景象,早已将所有的坎坷荆棘统统丢到九霄云外,流露在心间和眉宇间的是合家团聚、其乐融融的年味和浓浓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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