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到我住的地方，不过一公里的路程。六月的时候，几乎每天，我都会骑着那辆满是铁锈的车子，在海南热辣辣的阳光下，在住地与学校之间来来回回。快毕业了，同学们忽然象被一个巨大的离心力飞甩出去，四散了。找工作，读研，应付各种各样的考试。新生活和旧生活的交界处，每个人的内心都覆盖着些须的慌乱和凄惶。在学校的周围走走，路上出现熟悉面孔的概率越来越小。对此，我没感到太大的悲伤。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一个圈子，凡不属于我圈子里的人，少一个或者多一个，基本上触不痛我的神经。
七月还是很快来临。每天，我还是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回。可从七月开始，我再在这条路上走过时，没有期待，渴望。没有相逢的喜悦，也没有不能遇见的失落悲伤。生活的圈子总在一段时间之后就不再固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个环节突然脱落下来，在不知道拿什么新的人、新的乐趣来弥补这个缺口的时候，生活就运转得生涩起来。
我在路上走着，眼睛一如既往的四处张望。每每一个人出外的时候，在不同的地方，我期待着不同的人。在这条路上，我却只想着一个人。可是从2005年七月开始，我知道自己不会再在这遇见她。
她走了。回了成都。
1
时光不管怎么流逝，我都会一口说出第一次见到潇的时候她的模样：上身穿着紫色的紧身T恤，下身超短牛仔裤。皮肤有点黑，却散发着健康的光泽。头上很别致的戴着一块头巾，乍看我还以为她是少数民族的。她往台上一站的时候，我心里就把她和班里所有的女生作了比较，得出的结论是：这是我们班最好看的女生。好看的女生当然有很大的亲和力，所以在那次竞选班长的班会上，我毫不犹豫地投了她一票。她就成了我到大学来的第一个班长。
于是我就有了机会和这个漂亮班长认识，聊天，熟悉。我总是摆出我惯常的玩世不恭来和她对话，事实上，潜意识里我只是希望引起她的注意。她很少跟我生气，即使有的时候生气了，她也会摆出一种诲人不倦的姿态跟我说，你以后要好好改改你的说话方式，太容易伤人啦。然后她会婆婆妈妈的教我说话之道。我表面上继续跟她怄气，不满她的教训，心里却把她的话放在了心底。不过对我来说，放心底是一回事，按照她的话去做却是另外一回事。所以在以后，我依然口无遮拦，她对我也常常表现得无可奈何。毫无疑问，我喜欢看她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对漂亮女孩没免疫力，可我没想过要去投入追逐她们的行列，对潇我亦是如此。喜欢多一点，还是欣赏多一点？还是兼而有之？我还没弄明白的时候，一次，一位她宿舍里的女生忽然玩笑似的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夏，听说你喜欢我们家潇？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饶是我脸皮厚，却还是象被说中心事似的脸红了。当时她也在场，她笑了，那种笑没有揶揄，没有害羞，只是一种很大方的笑。我觉得她不应该有这样的笑，这笑说明了她对那玩笑的毫不在乎，而我却遭受着这么重的冲击。我想，她根本就是不在意我的。我有点失落，可并不难过。
不久，我有了我的追逐，而她也被很多的人追逐着。终于有一天，班里的那个追她追得几近疯狂的人，牵着她的手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甜蜜的笑颜在海南的冬天里如花般粲然绽放。我笑着看他们，心里却有着分明的酸楚，我想我还是有些难过。
2
潇是个很努力的人，大学四年过去，我回顾一下，我们事实上并没有多少的机会聊天。所以，我把每次和她的偶遇，当成一种难得的机会，我总会趁着这机会向她豪取强夺。比如在外面遇见了，我就会拉着她一起坐坐。晚了，她该回去了，我觉得意犹未尽，就说，我送你吧。她也从不拒绝。我总觉得和她有聊不完的话题，所以每次依依不舍的说完了再见，我会期待着下次的相遇。这样的期待不象情人之间的那样强烈，却始终如小溪般的流淌，缓慢，但是很坚决。
大二的时候，我失恋了。我向潇诉说我的悲伤。听完后她的表现轻描淡写，我满以为她会帮我数落那个无情的伤害我的女孩子。但是她没有。她说在爱情里，这样的事情稀松平常，这样的伤害随处可见。我说，我的失恋没有任何理由。我需要一个理由作为我的支撑。她淡淡地说，并不是每一个人的离开，都需要一个理由。有的时候，感觉说没就没有了，你看开点吧！我问，那你和他呢？她很坦然地说，我从没想过要和他一辈子的。我惊愕地看着她，她避开我的眼睛说，你以为我不想一辈子就爱一个人呀？但是这可能吗？
我知道她的话很实在。恋爱有如泡茶，一回苦，两回三回，又香又浓，四回五回也还可以入口，再来几回就淡而无味了。潇的爱情从热烈走向平淡，我是看在眼里的。大三的时候，她自己也曾隐约地告诉过我，她的爱情差不多到了终点，相处，只是苟延残喘的惯性使然。我以为我听到这个会很高兴，但事实上却不是。我已经经历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那时对于我来说，爱情是个让人悲观的东西，提起它我总感觉酸涩。我想在爱情里，甜蜜的感觉不过那一瞬，心碎的感受却谁都会有，而且还漫长得多。潇大概也是如此。
好多次，我和潇在一起走路。她说起爱情，她总会感慨女人命苦。她说，女人再怎么漂亮也不过那么几年的事情，等到老了，脸上爬满皱纹的时候，就不知道还有谁会在意。男人不一样，男人的青春可以一直延长到三十，四十。她还说，女人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找一个始终如一对待自己的人。可这实在是太难。路灯下的潇异常的美丽，她的话很无奈，没了少女的诗和梦的情怀。我想，所有的女孩子都勾画过自己的美妙蓝图。可梦想越是美好就越容易碎，破碎了，她们就放下奢望。悲伤之余，留出一个虚弱的底线以示她们的不屈。所以每每她说到这，我都是淡然地一笑。有的时候我还打趣她：你怎么翻来覆去地说这些呀？她就会不好意思地说，事实嘛！
我知道潇说的未必真是事实。几乎所有的女生都说过，这辈子就找一个对她始终如一的，可附加条件是：自己要有感觉。所以在很多很多的时候，男生再怎么痴情，女生依然会用“对他没感觉”来拒绝。潇的爱情再平淡如茶，可他的男朋友却对她一直很好。在他们的爱情里，她才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主角。
可是我不点破它。也许在我的心里，暗藏着那些微不足道的卑鄙和妒忌。我妒忌那个男人一个人霸占着她。我了解我内心的黑暗面，我巴望着她离开他。可我也知道她要真离开了，我未必能做什么。
3
大三了，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同学们都开始有了自己的计划。我常常逃课，忙着写我的小说，偶尔闲着的时候，我总在想着潇，想着她在什么地方，忙着什么。有的时候我就去上一两节课，看看她。她已经很少跟男朋友在一起了，要么独来独往，要么就是和宿舍的人走在一起。她要考研了，有着忙不完的事。好几次想和她联系，总怕打扰她。
大三的那个暑假，我早早地回来了。无聊之余，我忽然想到好久没见到潇了。不知道她在家怎么样了，过的好不好。拿起手机正要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同学告诉我说，她的小灵通是不能跨省用的。许多次，我都想抱着试试看的念头，跟她打一个。可这样的念头居然都只是一晃而过，然后我的思维又都停留在其他的琐事里去了。琐事总是说不清道不明、无穷无尽的，而日子也一天天地过去了。那个电话，我就一直没打。
快到开学的时候，我在学校的某一个地方看到了她。意外的相逢让我喜不自禁。我看得出来，她也很高兴。我把其他什么废话都免了，只忙不迭地说，我想你，天天都在想。她也很认真地告诉我说，我也想你。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朋友也在，她说得毫不掩饰。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也许她对我的感觉已经超过喜欢，就象我对她的感觉一样。我觉得幸福极了。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说，暑假她在家根本没呆几天就回来了，一直就在学校看书，准备考研。她很委屈地告诉我，她在学校天天是一个人，没人陪着。前几天是她的生日，晚上她一个人过，哭了。我听她这样说我心里难受极了，问她为什么不跟我联系。她说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回来了。
我的肠子都快悔青了，因为就在前几天翻看电话本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号码，脑子里还闪过拨通它的冲动。我说，我也早就回来了，但是不知道你在学校。跟她告别后，我一遍又一遍地责问自己：为什么不拨呢？只需要轻轻的一按，或许我就可以多陪她几个日子，我对她的想念就会融化在和她相处的晨晨昏昏里。可我怎么就没按呢？
我不敢问自己问得太多。我想，有的事情，没必要那么明白。
4
大四的时候，她忽然异想天开地改变了一下自己的形象，以前那扎成一束的马尾变成了披发，秀美的脖子被蓬起的头发遮盖，一簇刘海也松松地挂在光洁的额头前。我承认我看着有些不习惯。她碰见我就笑着问我，我改变形象了，感觉怎么样？比以前好看了还是难看了？
我违心地说，跟以前一样好看。
她笑着说，别人都说现在的比以前难看，就你说好看。
我打趣她说，美女怎么打扮都是美的。
她一听这话心里高兴的很，眼里放出孩子般的天真的光。我觉得有的时候她就是个小孩子，听了夸就美孜孜的。一次打电话的时候，她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喜欢别人叫她美女。我想，在我心里，那个穿着紫色上衣戴着一块头巾的女子，在我心里美丽了整整四年。可我没敢说给她听。
潇如愿考上了西南政法的研究生。于是和她告别是经常的事，大学四年，我们就有过很多次长长短短的告别。四月，她要去重庆复试，她告诉我，明天她就要走了，一个月以后才回来。那天晚上，我看完几篇伤感的小说后出了图书馆，想到又要和潇有一个多月的离别，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复杂的悲凉。我觉得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跟潇说，于是准备跟她打电话。其实我跟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如果她要问我找她有什么事情，我就说祝她一路顺风好了。
出了图书馆的门。她出乎我意料地站在门口打电话，说的是家乡话，语气带了点撒娇的味道。我想到跟她说话的肯定是她家人。她这样我心里很安慰，只要不是和别的男生，我心里都会莫名其妙地高兴。
我站到了她的身后准备给她一个惊喜。尽管拿着小灵通的手挡住了眼睛，她还是感觉到身边来了人，下意识地转了身，然后就看见了我，她哎了一句，算是跟我打了招呼，打电话的语速也不经意地快了些。我不知道自己走还是留下，犹豫了几秒，看看她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心里一阵失落，抬脚就准备下台阶。她看我要走，就放下电话叫住我，说，你等会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赶紧撤了回来，站在她的身边不远处的墙报那里等着她。
我假装看身边的墙报，耳朵却在精明地留意她，一边盼望着她把电话打完，一边却又在盘算着完了我该和她说些什么。其实我知道自己不用盘算什么，她是个很会找话题的人，跟她在一起从来没感觉到厌倦过。再说，她明天就要走了，能够看见她，听听她的声音，已经是最让我感到幸福的事情。
她走了过来，笑着说，怎么看见我你就走呀，你怕我啊？
我也笑说，你不是在打电话吗？
她说，那你可以等我打完嘛！
我想，我都不知道你要打多久呢。即使你一会就完，我们说话也不过这么几句罢了，明天你就要走了，这个时候不说话，其实比说更好。我明知故问地问她在这里干什么，她说，我在看书，刚才我是跟我妈打电话。呆会我还要去看书，好累啊。我心里不禁对她有些埋怨，等会还要看书，你连陪我一会的时间都没有，干吗不干脆让我走呢？我脸上笑着，那轻微的难受却攻击了我的心叶，摇摇颤颤地，我感觉胸口闷闷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十点了，图书馆的学生已经开始撤退。我笑说，你去看书吧。她说，那我去了啊。我点了点头，转了身。她又叫我，你等一下。我满怀期待地回头看着她，她往前走了两步，顿了顿，笑着说，我目送你吧！我说，好啊。走下了十来级台阶，她又在背后喊着说，我们还是很有缘分的，是吧？这次我没回头，心头又酸又甜，说不出的感受。
5
七月，日子走得格外的仓皇。从小学到大学，每次离别都是在七月。离别常常使我不停的怀念。惟有大学我不再留恋，不再伤感，不再肝肠寸断。这四年里的许多人是我不想纪念的，许多事是让我感到懊悔的。我刻意在大学四年的终点，让大学遗忘我，也让我遗忘大学。照毕业照片的时候，我没去。朋友问我为什么不去，我笑说，我不想在若干年后，一个同学指着相片里的我说：这是谁？照片是为了留念，可留了，却未必有人真的想念。毕业酒会我也没去，酒会的地点设在天河酒家，我住的地方就靠着天河酒家。当同学们在酒会上欢笑和流泪的时候，我却坐在家里，以另外一种心态观望着他们。四年了，就这么告别，就这样遗忘，就这样祝福吧。
七月，潇走了。七月的时候我的生活里忽然就掉下了一个环，留下一个我不能再拨通的电话号码。我坐在电脑前，百感交集。脑子里忽然翻起了潇去年说的那句话：等我考上研了，我就有多一点的时间陪你。
可事实上，一直到她离开，她并没有多一点的时间陪我。有一次，我装做很委屈的样子对她提起这话，她没说什么，付之一笑。我想，她是没有义务陪我的，我们只是朋友。朋友，不应该让彼此感觉到束缚。她也不愿意承受这样的束缚。世上只有我这样的傻瓜，才会把这么甜蜜、这么叫人向往的话当了真，苦苦等着她兑现。
她走的那天晚上，我写下这样的文字怀念她。我不喜欢送别，也不喜欢纪念。我总觉得，她静悄悄的离开，会让我感觉到她还存在，还在扮演着我生活中的一环。即便事实上她是真的走了，即便多年以后，她还是我心底那抹不去的喜悦和悲凉。
还依稀记得我和她谈起小说的时候，她说，她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某个美丽故事的主角。我的故事并不美丽，但在这个故事里，她是主角。故事总是给人虚拟的感觉，生活才真实。所以潇却永远不会是我真实生活里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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