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晚上水喝的有点多,刘兰迷迷糊糊爬起来。她半睁着眼睛爬下床,绕地球一大圈的反射弧终于让她睁开了眼。
妹妹哪去了?
她急急迈着小腿,跑出房门。怕惊扰照顾弟弟很晚才睡的爸爸妈妈,小声喊:“甜甜,甜甜。”
在哪呢?这小丫头又跑哪野去了,虽然才两岁,皮倒是顶厚顶厚的,整天歪歪扭扭窜上窜下。狗洞,鸡窝当自个床一样,跑累就直接睡上面,把有家不能回的鸡狗气的死死的。
刘兰边想,边咧嘴忍不住笑。虽然她只有八岁,但妹妹从出生起就是她照顾过来的,换尿片,冲奶粉她比有些大人还得心应手些。
家附近找了一圈,没找着小丫头。她这才急了,跑去拍爸爸妈妈的房门,可门没锁,房里也没人。
小孩子心最敏感,能够本能地分辨出别人对自己的喜欢与讨厌。刘兰也一样,父母的冷脸让她最直接地明白:爸妈不喜欢我,嫌弃我。
她上学后,学会了慈爱与温柔两个词,在田字格上照老师的安排,抄写了二十遍。它在她心里,是与“骄傲”,“虚假”等词语是一样的。只是个很容易读写的有菱角的字,作文课上,班长用它形容自己的妈妈,被老师表扬了。
百思不得其解,她当时心里掀起惊涛巨浪,就好像有人说格格巫是善良和温和的。妈妈难道不该是冷漠,凶狠的吗?!直到弟弟的出生,班长那篇作文才慢慢让她不再耿耿于怀。
大房被推开,母亲从桌子上拿了点东西急急忙忙又出去了。她缩在墙角,心怦怦跳。再三犹豫后,跟了出去。
这几天弟弟一直生病,打针吃药都没好。他和甜甜一块出生,可总是躺在床上,连路还不会走。昨天家里来了个穿奇怪衣服的怪老爷爷,他说了好长时间话,给了妈妈很多像屎一样的纸,贴满了家里角角落落。臭臭的,那纸,她很不喜欢。
撕心裂肺的哭叫声要把人耳朵震聋了,刘兰从没听妹妹哭的这么狠过,当下加快脚步,想把妹妹抱过来。
“我总觉得有点慌,真没其他法子了?”刘母把一沓黄纸拿出来,问抱着孩子的法师。她手一直哆嗦,半天点不开火,抱着儿子的刘满国不耐烦斥她:“慌个啥!没点见识的老婆娘,儿子病成这样,还不得怪你,净生些没用的丫头片子,克了我龙龙。你要舍不得这个,那就换大丫头。”
刘兰脚步顿时停住,她反应过来父亲话里要自个死的意思,在草丛边很慢地蹲了下来,天很黑,她闭着眼,却堵不上耳朵,惨叫声抽打着贪生的自己。眼泪水撑开了眼皮,那小小,奶香香的抱起来软软的一小团,扯开嗓子卖命叫喊,空谷中一声比一声更尖的喊叫声绕成无形的细线,硬生生勒断了她的脖子。
——
苏令简直恨不得把刘老太婆再塞进水缸,让武则天弄死她,她大力揪住她的衣领子:“那个水塘,在哪?”
老太太气不顺了,眼看要下地狱,陆瑜出手“相救”,拉开苏令:“别碰,脏了手。”
“她要死就去死,反正早要枪毙的,最好早一点死,去给我龙龙磕头认罪,当牛做马。”老太太一脸腊菜样,呵呵呵呵地开始大笑。
苏令打个电话,让人来抬这老不死的。
刘满国被杀的地点,刘兰很可能在那,苏令通知完王所派人到青石塘找人,这离那近,她爬上地面,奔着青石塘去了。
陆瑜跟上来,不知从哪弄了个摩托车,苏令爬上来,轰地一声,尘土飞扬。
“刘老太太为什么没死?”她问了和他一样的问题。
车开得很快,她的手虚虚环着腰侧,陆瑜感觉得出来,她不自在的僵硬,他把速度放快,那双手紧紧抱住他“有人接住了她。所以没有掉下去。她看到了,父母杀害她妹妹时,她看到了。潜意识里,妹妹救了她,两个人之中,一个人死了,另一个才能活。”
——
刘兰小臂血肉翻腾,血液不断地流下来,可她没感觉。一点儿都不疼,她觉得自已疯了,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八岁到二十一岁,整整十三年。
甜甜看见她了,她冲她用力招手,那个时候,她一定是在喊:姐姐吧!回去的时候,她抹干眼泪,重新睡在床上,那颗凶陋的心脏居然还有脸跳动!她掐着自已,握拳用力捶打本该去死的心脏。
那种窒息的疼痛感慢慢让她沉迷,只有这样,甜甜那张小脸才不会钻进她脑子,哭着对她说:姐姐!你怎么不救我呀!
漫长漆黑的夜晚,她睁眼看乌压压的天一点儿一点儿染上白漆。十二个小时,多难捱啊,隔壁传来母亲逗弄弟弟的声音,她们一齐呵呵呵直笑。恨意一瞬间涨满脑子,她脑子里无数遍想着冲进厨房,拿菜刀砍死她们。
十五岁,初中毕业。她带上十二块五毛钱,如愿逃离了那个阴暗的家。
那个城市又大又繁华,大的让她这个未成年不敢抬头看别人的脸。而别人更不屑低头去看这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丫头。一个晚上,刷三千六百个盘子,拖地,搬食材……她拼命想累死自已,只为劳累能暂时赶走挥之不去的梦魇。
但没有,那个小小的人还是爬在窗子口呵呵笑,咬着手指眼泪汪汪看她,委屈巴巴:“姐姐,我饿?”她知道是幻觉,可还是克制跑下床,小声轻轻哄她:“乖,姐姐冲糊糊你吃。”
她伸出长长的手,掐住她喉咙,凄厉地惨叫。眼眼血红一片,无数遍咒怨她“是你害死我的,你会遭报应的。”
她在低层生活了三年,没有一个朋友。甚至连说的上话的人也没有,她孤僻,阴沉,不会说话。所以遭排挤,被人非议,她们用自认为的小玩笑多次致这个敏感的小姑娘羞愤难言。
家里人联系上她了——在外头赚了钱了,龙龙要上学了,赶紧打一万块钱回来。
这是三年不见,那个女人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她凭什么给钱!她冷下脸挂了电话,把王锈这个碍眼的名字拉进黑名单。
三万两千块,她所有的积蓄,全都打过去了。——第二次,王锈说“是个狠的白眼狼,看着你妹死了,泪珠子也不掉一滴。不想我在你妹坟前扯扯那晚的事,赶紧把钱给我,卡也交出来。”
报应真的来了。本以为这狗屎一样的人生就这么着了,可陈清走进她生命,把她从低层拉了上来。
五彩六色的彩衣把他衬得黑炭似的,笑起来那白牙就特显眼。可心一点不黑,地上滑,她上菜时被人狠狠推了一下,摔出一阵齐声的讽笑。
十九岁,多敏感的年纪。她面红耳赤,爬起来,低着头想像鸵鸟一样,把自己藏起来。就听不见那些声音了。
烈风穿透深黑的夜,在闷热的空气层中宣告着暴雨的来临。刘兰的衣裙像掀得肆意飞场,一滴雨水砸进她眼睛,一瞬间,她终于压抑不住,放声嚎哭。
“孩子,你没事吧?”他没出息,话都说得不利索,脸猴子屁股一样红。他捡起破碎片,抬头看红着眼的她,跟个愣子似的,呆笨地咧嘴,笑出一口可以代言牙膏广告的大白牙。然后嗑巴地安慰她。
后来回忆这段有些狗血的初次见面时,他抓抓头,不好意思地说:你那么小,端着大盘的菜,手都麻了吧!我就想啊,这孩子怎么能在这里,多可惜啊。
他用这般温柔的称呼——孩子。这也许和他已到而立之年有关,但她想,更多的是他对任何物事,始终抱着最直接原始的良善。人到了一定年纪,会对这个世界与同类保持高度的警惕,类如高热话题“扶不扶”。有人称这种警惕为智慧,世故,圆滑……
但陈清不会,他就一根筋。拼死相信世间所有的人皆有善心。人之初,性本善。在世间走一遭,本性依故。这是他的话——他信命,更信佛。
有段时间,她岌岌可危,对死亡已经到了渴求的地步。俩人那时候,并没生出男女之情。他把她当年幼的小辈,在任何事情上尽最大的可能去帮助她。
有一天半夜,她惊醒时枕头一片濡湿。脑子空白停滞了好久,反应转过来的时候,已经爬到了顶层——22楼。有那么一会儿,她是害怕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鞋子脱掉,擦干净脸,把散乱的头发梳理好。她踩上横栏——可活着我也一样濒临绝倒呐!那个时侯,说是巧合也好,天空划过一道炽亮的白光。紧接着,手机响了——小兰,我可以请你帮我做一件事吗?
陪我一起到老,可以吗?
你说的皮蛋煎包,我会做了。我在楼下,手里有皮蛋煎包,还热呼着呢?你起来的话,就下来吧!
更多的流星划破漆黑灰冷的夜晚,银花火树争先恐后挤破无垠。那一刻,她被流星拉回无尘,鳞次栉比的高楼就在脚下,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啊!我不想跳了。你看,下面有个人,在等我。可从来没有人等过我呢!
所有的不甘,怨愤在那一刻渐渐从巨下的石块分崩成小碎石,然后它们慢慢消失。梦魇开始宽怒她,不再死磕深渊后,她也渐渐明白——深渊亦没有以目光凌迟她。
王锈小学三年级毕业,认的字大概也就记得两三个。这个文化极度贫瘠的女人伟大地死守一个认知:我的儿子就是上帝,就是一切。只要我有的,他需要,就是豁出命也得给。
雨点稀稀拉拉,莫名其妙下又莫名其妙地停了。水塘经年无人打理,独特的气味能和沼气池一争高下。深绿的水面打着一片连一片的浮萍,它们偶尔诈尸性分离,巨大的老鼠头从间隙里探出头,出来觅食。
旁人看一眼,敏感一些的能吐出隔夜饭,这水怕是沾沾那么一下下,有可能“各大细茵缠身,毒发身亡。”恐怕谁也想不到,在这个子午夜,有一个姑娘,毫不犹豫地踩进水里,任由身体不断下沉。
陆清二月四日来到这个世界。
刘兰九月八日获得了救赎。她从未得到过半分温情,一直把生活过的沉重又压抑。她不会爱,更没有人爱。可九月八日一个笑起来很傻气的男人挤破屏障,把她救了出来。
然后他同样是二月四日孤独离开,以一生最为充裕的年纪——三十。在窗外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梧桐的病房里,呼吸机死死寂成一道永久的地平线。
刘母强大的价值观里,儿子的一辆车是大于百分之五十的救冶可能的。——你找的什么穷酸倒霉男人,要钱没钱,还落个那么个病。医生都说了,救不活了,一半的可能,花这钱多浪费。龙龙娶媳妇了,得买个车咧,这钱啊,我花了。
她东拼西凑凑出了七十八万。爬上传言特别灵的古庙祈愿手术成功,她不信佛,却带着满满的虔诚求佛庇护。可刘母背着她把钱全取了,并且提前怕钱跑了,买了辆车。
“甜甜说的对,我会遭报应的”。
大量的水挤破肺气管,像抽水机似的吸干了身体所有的气体,五脏六腑俯扔进了搅碎机。她身心俱疼,但脑子一片清明,常年缠身的浮燥归于安宁。那个罪恶的夜晚,刘母死死按住甜甜的头,小孩很小,不知道这个与她血浓于水的至亲要把她杀亡。她可能就觉得疼,拼命哭,死命尖叫。直至被迫安安静静……
“我来过这个世界,偿还了一身的罪孽后去见一个最喜爱的人。”
“无怨,无恨,无念。我很快乐。”
水面吐出密集的小气泡,“砰”地一声,气泡被一道巨力碾回去,水面炸出两道刀状的浪花。苏令的脸惨白一片,用力大声喊他:“陆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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