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业比石头大八岁。
石头七岁那年,蒋业的父亲因工伤失掉了一只左手,工厂赔了钱。他的母亲觉得孩子也长大了,一只左手就不那么紧要,一家三口用这笔钱去做生意,自给自足,说不定还能改变命运。
蒋业走后,石头开始一个人用树枝击打含羞草,一个人摘红肉芭乐,一个人把咬干的甘蔗吐到泥土里,一个人看别人家放的烟花。
直到石头十六岁的九月,蒋业的父母开着一辆红色的轿车路过,诧异石头已长得跟蒋业一般高。
“太似啦。”蒋业母亲的目光由上往下,最后又停在石头的脸上。
“似到十足。”她又说。
石头明白她的意思。十六岁那年,石头趁着假期到蒋业所在的小城市里打零工,炸薯条,往冰块里倒新鲜的可乐。回家那天,母亲就没了。
“你去过N镇吗?”她问石头。
蒋业父朝她使了一个眼色。
“哎呀,十几岁的小孩,没有大人怎么行。”蒋业母亲继续说,“有个叫王明的人。你找他,他说不定也找你呢。”
石头猜到一二,母亲在时,常给他说起一个叫王明的人,但不在乎是怨恨和咒骂。
石头对找到王明没有太大兴趣。只是母亲去世,他一下子成为了自由人。乡下的生活本来就百无聊赖,他决定追随蒋业,从此驻扎他在的小城市里。
蒋业和他的父亲一样,积极上进,对生活有真实的热情和好奇心。他喜欢谈论一切,春天的树,路边的猫,甚至是忽然涨潮的湖水,他也说可以从里面看到柔韧。昨天他说想跟石头谈谈,并给石头发了一个地址。当时石头在宿舍晾衣服,手里捏着潮湿的衣服正要挂上,那股洗衣粉味石头再熟悉不过,他却忽然来了信息:谈谈吧。然后呼啦呼啦往石头脑子里倒了一堆想法——蒋业总是这样,也不照顾石头脆弱的睡眠。石头回复到,别想了,这个不是大问题,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蒋业却说:“明天我们见面谈谈吧。”
有什么好谈的呢?石头不懂,蒋业夜里的些话虚虚实实,第二天要谈话的内容和目的石头也十分糊涂。石头这么想着还是坐上了公交车。这趟车45分钟,这意味着石头有45分钟的时间来形成一个比较得体的答案。石头是一个怯弱的人,害怕出错,所以45分钟对他来说真的太短,再加上蒋业又是那么一个固执严肃的人,见面了非得要人说出些什么来。就算是照着剧本行动的演员,也有个练习的机会,还能根据自己的经验给出剧本之外的额外选择。但现在看来,石头是没有学习剧本的机会了,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忽如其来又模模糊糊的谈话,因而也没有任何预设。想在他面前扮演个什么好的谈话对象,只能临场发挥。
公车路过大桥,桥下是水,春天有些涨潮,柳树绿的艳丽,随着风在水上飘。大好春光,蒋业却只想谈论些什么东西。石头觉得这件事是无解的,或者答案十分简单,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但是石头了解他,蒋业从小就这样,喜欢谈话,好像这样就可以找到解决办法。石头就想,蒋业估计想着给石头治病了。石头了解蒋业,他从小爱生病,久病成医,看大家都是病入膏肓的样子,就希望当医生给别人治病。
石头犹犹豫豫着还是想不到合适的话自圆其说,索性放弃,看着窗外发呆。水没了,陆地接上,树拉着绿色的影儿往后退去一棵又一棵。蒋业昨晚那些话又一下子灌进石头脑子里,公车就快到站,石头开始紧张。分得很清楚的东西是比较容易演的,对立面很容易,像戏服一样脱下穿上,但又怕矫枉过正。
果不其然,蒋业又开始自圆其说:
“我想明白了,那不是大问题。”
石头转头又看见一棵柳树。
他说,“春天真好啊。”
“我不能呆很久,晚上要去接人。”石头打破沉默。
“谁?”他眼镜片后的双眼忽然微缩,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一个朋友。”石头用食指轻敲桌子。
“我没想到你在这里还有朋友。”蒋业翻开放在桌上的菜单,“喝点什么?”
石头翻开菜单,挑了最便宜的一样。
“或者带上他晚上一起来我家?”蒋业把手搭在身后的椅子上,“是他还是她?”
石头只说是普通朋友。
“哪种普通?”他有些不依不饶。
“就像我们这种普通。”石头看着他。
“我们可不普通。”他把手放在桌上,一脸得意。
“这是我的新生活。我有权利选择这样做。”石头压低声音,身体开始发抖。
“就来吧。”蒋业忽然伸过手来触我的手臂,“你很久没来了。”
石头忍着泪水,说“好”。
回家的路上,蒋业说家里还有客人,建议先去看场电影或者到他工作室。
石头猜到一二,心里又开始懊悔,嘴上却说:“叔叔阿姨不会生气吗?”
蒋业腾出右手放在石头腿上,石头用手掌包住蒋业的手,摸到他大拇指上的硬茧。
“石头,怎样才算得上成熟。”蒋业忽然感慨。
石头把他的手放回到方向盘上,“开车的时候不牵手。”
蒋业的工作室在地铁口附近,石头第一次去的时候还只是一间堆着二手书桌和沙发的房间。蒋业把重新漆干的桌子摆在不同的角落,给二手沙发套上崭新的布料,看起来还像模像样的。
“这像不像以前王爷爷家的那张书桌。”正伏案工作的蒋业忽然转过头来看石头。
石头就坐在这张桌子旁翻一本小说。
“王爷爷去世好久了。”
石头点燃了一支香烟,眯着眼朝他吐了一嘴烟。烟快散尽时,蒋业起身,走到我旁边摸石头的头。石头把烟灰弹在装着水的一次性杯子里,仰头看他。
蒋业忽然蹲下,用手托着石头的头吻他。石头睁眼偷看,蒋业的眼睛紧闭,眉头皱成一团。石头别过头说,烟有味道。
蒋业托着石头的脸说,好闻,便又凑过来。
“这不是我。”石头想,“但是他爱这样的我。”
可能人都是一个装着各种灵魂的匣子,猜到别人喜欢哪个灵魂,哪个灵魂就飘出来。
他们恋恋不舍地结束了亲吻,石头朝门口看了看,又转头向蒋业眨了眨眼。
“没有人,傻瓜。”蒋业说完,又起身走到他的桌子去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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