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风雨桥》 长篇连载
三十、截稿
回国后没多久,你就用这次出去得到的震撼与心灵的冲击,连续一个月左右时间闭关不出,创作了关于三龙苗寨石老师的作品《苗寨桃花》、乡村医生小龙为对象的《玄衣天使》以及以杨立荣兄弟以及燕子坳为对象的《根在武陵》的人物场景画,以及《红嫁》《打糍粑》等几幅富有生活趣味性的作品,而在表现这几个人生存的状况时,你都将场景的灰暗与人物脸部作了明度与色相方面的对比处理,突出人物的精神面貌。
期间,已经是这年的隆冬,本地出现了罕见的冻雨天气,天上的雨滴刚落到地面,瞬间就结成冰,整个公路、屋舍、森林、田野、高压线塔架全部被冻雨覆盖,道路全部封闭,人们被提醒尽量减少出门,由于路况问题,北方的煤炭供应不过来,县城也开始出现断电断水的情况。
寒假班你也没再开,暂时放学生回家,整个河道冷冷清清,街上行人全无,没有电。一个人呆在这座空荡荡的房子里,窝在沙发上,裹着被子毯子等天黑,又等天亮,你第一次感觉到了现代社会的好处,有热水澡,有电视电脑,有电火炉,有空调,而现在的生活,仿佛回到了一百年前。在这里你也没什么朋友,即使有田佩光他们,也不好走动,家家冷冷清清,一堆人围坐一个小木炭火炉,怎么好意思去打扰人家。
这时候,你萌发了离开这里的最强烈的愿望。
其实自从靳晶离开后,你已经丧失了在这里继续待下去的动力,虽然你一再告诉自己是为了创作而来,但从这高大的理由背后,你却承认,生活才是一切的根本,离开了稳定的家庭生活,个人的梦想始终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掰着手指头算算,你已经年届四十了,从零四年在这里定居,已经耗过了人生中相当重要的一段时期。曾有做生意的朋友跟你讲过,男人从三十五岁开始赚钱,开始厚积薄发获取名利,如果到四十五岁还赚不到钱、出不了名,对不起,这辈子名利场就无缘了,只能注定在忙忙碌碌中过最平凡的柴米油盐的日子。你是从事艺术工作的,与这个行业里所有人一样,作品必须要获得社会的认可,更进一步说需要获得市场的认可。你常常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大画家、名家都是作古以后,作品才受到追捧,活着的时候反倒都获得比较潦倒,但是像你的同学以及老师这一批人,却在京城游刃有余,有名有利,活得非常滋润。你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就是市场经济的魅力,一个艺术家不能只把眼睛盯在创作上,还要注意市场动向,阳春白雪的东西被市场接受的周期要长一些,而下里巴的世俗的东西,一般有点真本事的艺术创作者还不屑于去做,他们还说艺术不能沦为市场的小妾,可事实上,在了解市场的前提下,进行针对市场的有策划性的阳春白雪式创作,才是艺术在当今时代中一条新的活路。你读过毕加索的一则小故事,说毕加索年轻时在巴黎追求艺术梦想,但是他需要吃饭,需要生活,需要体面,而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名望的基础上,只有成名了,画作才会卖出好价钱。他显然是懂得市场作用力的人,于是他委托了几个朋友,到巴黎所有的画廊去买毕加索的画,而且要出高价,画商们根本就没听过毕加索这个人,但是随着市场上人们对毕加索画作购买需求的增大,商人们开始寻找并关注毕加索,而毕加索藉此出名,获得了财富和名望,为他日后能创作出惊世名作与新艺术道路的开拓,打好了物质基础。
除了市场的真金白银,参加大赛、画展这些更是追求名声的最直接的途径。一直以来,你觉得自己及其讨厌市场,还曾期望像历史上伟大的画家们一样,坚守贫穷,追求精神的解放,到现在你成熟多了,知道艺术之于这个世界的意义,知道人活在世上,不是仅仅有精神生活就够了。说彻底一点,艺术本身就是虚无飘渺的东西,没有像商品一样的价码和实用价值,而艺术创作更是虚无,如同你,放弃了现实生活,异地他乡呆了几年,整天在创作,整天在迷茫,整天跟自己过不去。最终,家庭又一次破裂。
想起靳晶,你就觉得有万般无奈与千分遗憾,难道不是吗,其实你后来想明白了,她之所以要离开你,甘愿去充当一个完整家庭的破坏者,并非出自于她本身的意愿,而是因为你,你是一个不会区分生活与工作界限的人,或者说你的生活本身就是工作的一部分,她嫁给你,是希望得到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有孩子的笑颜,有丈夫的保护与努力的家,她要的不是你的这些画作,她虽然知道若是你真的成名,将来一定会过好日子,但是你都不敢对成名之事有非分之想,她一个对此行道并不熟悉的人,又怎么敢以此为赌注跟你过完一辈子?
所有一切,都是你所从事的虚无的艺术创作造成的,而对抗虚无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虚荣,就是名与利。
是的,你再完成一些作品,形成一个个性化风格鲜明的作品系列,也算是自己的家底货,你就该离开这里,走入虚荣的世界里去,获得对这几年虚无缥缈的创作生活的补偿,而后如同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绪,重新开始推石头上山的艰难跋涉。
整整一上午,在如此胡思乱想中,杨玉安和儿子杨隆来拜访你了。
父子俩穿得非常厚,头上戴了棉帽子,以防滑倒时撞到头,鞋子上缠了布条,手里各拿着一支棒子,站在你楼下喊你。你吃了一惊,这天气他们还要来,一定是有什么急事。让进屋,玉安说他的车上绑了防滑链,慢慢开了两个小时才到这里,平时从坝溪村到这里,也不过十几分钟而已。
他们带来一些木炭,带了一些山货,说快过年了,又恰好赶上这样的天气,估计你一人呆着冷清,就来看看你。
你的心底升起一丝暖意。是啊,异地他乡,没有亲人,朋友总是需要的。他还估计到现在木炭紧俏,你也买不到,就带了一些来取暖。
他吩咐儿子找了个小铁盆,去把火发起,在楼下的教室里,找了张桌子,找了块布蒙在桌子上,等火燃起来后,就把火盆放在桌子下,拉了几把椅子,人都坐下,然后将腿伸到桌子下。
“狗暖鼻子人暖腿,腿脚暖了,身体哪都不冷了。”玉安笑着说。
“杨老师,真是太感谢你了,有古话说‘雪中送炭’,今天用到这里,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雪中送炭,这是大恩呐。”
听你这样说,玉安和他儿子都不好意思笑了。
玉安让儿子叫你秦老师。这小伙子,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椅子被他冲到在地,鞠个躬,喊了你一声。
你被他的憨像逗乐了,就笑着喊他坐下,问了他的情况。
“哎,秦老师,我这次来,是想问你个事的。你说我家这娃娃仔也不听话,在贵师大成绩是很不错的,老师说如果毕业了再考个研究生,那就可以留校当老师了,工作的事,住房的事都没问题能解决了,这是我们杨家几代人才盼来的好事,你说这孩子不听话,这次回来,说他不愿意考研究生了,说毕业以后,要回来县里高中当老师。我说啥子他都听不进去,说他有他的想法,我问他,他也说不出个道道,就说让我别管,你说这娃娃才去大城市生活三四年,怎个会变得这样不听话哩?这不我想到了你,你是大城市来的,又在大学当老师,就找你来让你跟你他说一说。”
你这才搞明白,原来他们父子俩冒险来,果然是有事,而且在杨玉安看来,这恐怕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了。
你冲小伙子点点头,说杨隆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我还是善于听人说事儿。
“秦老师,其实我爸爸经常提起你,说你这个文化人,是艺术家,又是大城市人,都没有架子,也没有看不起人,他经常喊我来跟你学习。其实我去了贵阳读了这几年书,突然觉得城市生活对我的吸引力没有了,我讨厌汽油味,不喜欢拥挤的街道,这四年我基本上都是在图书馆度过的,有时候也跟同学们喝酒唱歌,但是啊,我觉得还是我们这个小县城好,人也少,干干净净,青山绿水,城市里有的这里都有,当然没有电影院啊、博物馆啊这些的,但是对于居住来说已经很不错了。我原来也想留在贵阳来着,后来想想房价又高,虽然老师说我再深造两年能留校,但是人家不可能分文不要就送一套房子吧。留在贵阳,主要是为了我爸爸,他经常跟我说,我们都是些泥腿子,一辈子也没有吃过公家的饭,一辈子都是呆在农村,一辈子没文化,我每次听他这样讲,心里就不好受,但是呢,有一件事,让我彻底决定要回来。”
“有事,有什么事?什么事都能让你脑壳被门挤了,好端端的大城市日子不过,要回来这小地方?怕老子我买不起房子啊?跟你讲,没要你考虑,你只管考研究生!”玉安突然气鼓鼓地插了一句,把你都吓一跳。
“你看看,秦老师,我爸爸就是这样,我一说他就冒火,让我怎个跟他说清楚?”杨隆非常委屈地看着你说道。
“杨老师,先听孩子把话说完嘛。你们父子沟通,要心平气和,不要带有情绪,我看杨隆大学马上要毕业了,也是有想法的成年人了,不是小孩了,咱们先听他把话说完。”你赶紧劝阻杨玉安。
“其实,是在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选题是论述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扬,‘传统文化’这个口子非常宽,不好切入,我思考了很长时间,想到了我爸爸去日本表演傩戏的照片,才找到突破口,于是就确定了写傩文化。为此我跑了贵州的安顺还到过云南区少数民族地方看他们的傩戏表演,然后又对照我们这地方的傩戏,特别是我爸爸的傩戏,我也比较熟,他呢也给我不少帮助,就这样我的论文完成了,虽然篇幅也只是万把字,但是我收集的素材以及对傩文化整体的把握,足够写本书了。答辩也顺利,七月份答辩完成,我就回来了,但八月份,学校通知我去领奖,原来我的论文获奖了,贵州大学生优秀毕业论文一等奖。这对我来说是个鼓励,而且我也见到了我的论文指导老师,他说其实我可以对傩文化深入点研究,出几学术论著,甚至可以写成小说或电影,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太有诱惑力了,我一直都特别喜欢文学的,后来我思考,如果再学习几年,怕这个题目被别人先做了,何况这傩戏是扎根在乡村的,我不应该呆在贵阳,就这样我决定回来这里,找到我们县城高中校长一问,他当即答应让我回来,只要通过一个简单的形式,就可以正式入职,这不我都一直没机会跟我爸爸解释,一说不想呆在贵阳,他就跟我急。”
听杨隆这样说完,你们都沉默了。你之所以沉默,是因为凭你的经验判断,杨隆将要踏上一条理想主义的路子,这条路子充满艰辛与彷徨,如果他这样做了,多年之后,如果他坚持不下来,很可能会放弃,会后悔,但是,你又怎么能打击一个有无限可能性的年轻人对自己未来的追求呢?
玉安终于开口了,语气显然缓和了下来:“我还是觉得,你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又在大城市,这才是对的,你要写书,要研究傩戏,我跟你说,我们傩戏学会就有很多文人写书的,但是没起作用啊,那些书没什么人看的。”
“爸爸,除了这一点,我还有一个想法,我觉得咱们这里的旅游啊,很快在几年之内就会发生大变化,到时候开发出来了,人们来玩,就要带走我们当地的一些东西,而且是跟文化有关的东西,你看看咱们这里能带走的东西,像紫袍玉带石呀、茶叶呀什么的,都没有太多民族特色,这个傩戏就不同了,你看看家里那些傩戏脸壳子,个个都像活的一样,你知道京剧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脸谱都能卖的那么好,我们这傩戏面具经过加工,做成小东西小商品,那不是就前途无量了?”
杨隆的这几句话,让你想到了伊斯坦布尔大巴扎的旅游纪念品,让你想到了你去各地旅游看到人们忙着购买各种有地方特色的旅游旅游纪念品的场景,突然觉得这小伙子的选择或许有他的道理。
“我们争不到地皮,开不起酒店,但是我们有技术,有你的表演,有干爷爷教的做傩脸壳子的手艺,外地游客多了,还怕我们没好日子过吗?如果我去了贵阳,每天就是过上课下课的生活,那也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杨隆说着,就看玉安的脸色。
杨玉安此刻倒是平静了不少,脸上的肌肉也松弛下来,他揉了揉额头,说秦老师,这事你怎么看?
“我觉得,杨隆是很有想法的一个小伙子,真的很不错,我也走过许多地方,他说的把傩戏面具做成小商品的想法,有很多成功的例子,这就叫做旅游纪念品。像之前你跟我说你年轻时抬滑竿,你们那都是挣辛苦钱,那时候人都没什么钱,来梵净山玩都是看看风景而已,现在不同了,人对旅游的需求很高了,来了之后,要吃要玩,临走怎么也要带点东西作纪念吧,我看杨隆可能对梵净山旅游的发展也做了了解,可能比我们想得更远,所以我呢,既不支持你硬要他留在贵阳的想法,也不很支持他回来,毕竟苹果好吃,栽树不容易,他选的这条路子,会有一些困难。我想说的是,孩子大了,有思想了,是大学生,而且是优秀大学生,他有权利选择他的路子,而且不管他选择对与错,今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一切责任都要由他来承担。”
玉安点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是让孩子自己决定是吧?其实我只是想让他呆在贵阳,做大学老师,一辈子跟书香打交道,活得体体面面的,既然他大了,而且执意要选择他的路子,我也就没什么话说了,就如秦老师你说的,他选择的任何后果,都要他自己来承担,以后不要来怪当老的没提醒。
其实做人生导师是非常艰难而又危险的事,一句话可以毁掉一个人,一个指引也可以成就一个人,如果没有对未来的深刻的洞悉,对人生清醒的理解,最好还是不要替被人做任何关于未来的决定。但是话说回来,人之所以寻求人生方向的指导,说明他正好站在十字路口,或许刚脱离青春岁月,或许刚踏入社会,或许对爱情绝望,或许事业受到严重打击,这时个人经验与自我激励的力量显然非常薄弱,人就不免要求助于一些经验、地位、学识、年龄均高于自己的人,这恰好也给一些骗子创造了机会,他们整天在电视里、报刊杂志、书籍网络里教人如何取得成功,并总结出一些“金科玉律”来规划、指导别人的人生,你承认有些浅显的道理,一些千百年积累下来的法则确实对人生有所帮助,但是世界上没有一条对任何事物都起作用的真理,特别是面对纷繁复杂、充满无数可能性的人生,面对需要帮助寻找人生方向的人,我们只能客观地分析一下导致他彷徨的几个选项,哪一个前途会更好。这又使你想起余秋雨在写开封铁塔的文章中的一句话“只有远远高于现实的构建,才有召唤后代的能力”。
父子俩离开后,你又回到寒冷中,想离开此地出去,却得知所有的道路都封锁了,人们纯粹地被隔绝。这场自然灾害持续到年底,才缓下来,电也开始供应了,而在之前这段寒冷黑暗的日子里,你遭遇了有生以来前所未有的孤独,每天都只能在县城里小心翼翼地四处转转,或者窝在沙发上,身上披着毯子看看书打发时日,但就在这当中,你完成了系列画的最后一幅草稿图。
十四幅画,从杨十五与青葙竹林相会,到杨书庆戴着口罩掏粪,又到杨玉安万步云梯滑竿形象,再到赤脚踩过红铁铧,勾勒出三代人的不同的命运,而最后一幅作品,第四代人出现了,就是杨隆,画面上你的构图焦点是杨隆手中的傩面具,左边是弓身而坐手掌托着额头的杨玉安,一脸愁容,脚底下丢着一个摔碎的傩戏面具;画面右侧是杨隆,戴着眼镜,坐在板凳上,手里拿着面具,眉飞色舞地跟父亲讲解,背景是挂在墙上破旧的傩戏衣服以及几个青面獠牙的傩戏面具。你已经不再需要要告诉受众傩文化这种传统的原生态的文化符号是灭亡还是会延续,因为你自己都无从知晓,但是你要把文化的自觉与人物抉择的艰难展现出来,让文化自己去选择。于是你将《活着的傩》更名为《傩的抉择》将一个客体,一个被动的无生命的东西,转化为有生命有选择能力的主体,让文化自己来说话。
除夕夜,跟父母通过电话后,在这个万家团聚其乐融融的小城市里,你一个人忙忙碌碌地挥动着笔刷,在赶着完成最后一稿的润色。
最后一笔完成后,你狠狠地将笔刷甩在地上,用一块毯子将头蒙起,放开声音哭了起来,心里所有堵着的东西,几年来漂泊奔走的劳顿,生活给你带来的一切,此刻都统统地释放在泪水中,你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眼前色彩斑斓,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平静下来后,你用不停颤抖的双手点起烟斗,深吸两口,在烟雾中站到了窗口,太滨河的桥上,点亮了节日的彩灯,路灯上也挂起了红红的灯笼,与橘黄色的路灯混合成一片奇异的色彩,映照着整个天空。
又是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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