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支在院子里，他们希里呼噜吃开了。
他们吃饭的声音真大，像是在表演吃饭。我爸边吃边兴致勃勃地讲万寿路口那个修自行车的瘸子。
别看人瘸，我爸说，有钱，天天喝啤酒，那得多少钱？
我妈说，马尿一样，有什么喝的？再说那些修理自行车的，还有摆摊儿卖烟卖瓜子的，都是些什么人？多丢人啊，有点儿办法不干那事儿。
不过，有钱人越来越多，我爸又开了个话题，今天厂门口见个小伙儿，穿的是料子裤，骑的是凤凰车，拎的是双卡录音机，放的歌软绵绵的好听：姑娘爱上了小傻瓜呀，你在一旁不吭声——这一套下来，兜里揣上二百块钱，神仙啊。
你还吃不吃？我妈举着个馒头问我爸，我爸摇头说不吃了。那我给小军了——也饿了一下午了。
不行，喂狗都不让他吃。
这种话我都听腻了，懒得生气。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她从我们家隔壁的那个房子悄无声息地推门出来，站在门口整了整大波浪披肩长发，双手十指交叉高举在头上，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那个寻常人做出来歪鼻子斜眼令人不忍目睹的动作，她做得却无比优美，她有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后来我无数次的请求她再伸一次那样的懒腰，她总是很认真地说，我从来不在别人面前伸懒腰，那多难看啊。
当时我正蹲在院子里那一片香椿树下，装作饶有兴致地玩弄一丛即将开败的地雷花，把一颗颗酷似微型地雷的花的果实埋在泥土里。她一出现便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从未经受过如此强烈的诱惑，她近在眼前，足以致命。
她朝院子里那桌吃饭的人看了一眼，然后看到了我，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她忍不住笑了，不好意思地把脸扭向一边，还在笑，我看得出来，绝非嘲笑的意思。
那天以后，她突然消失了。她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问我妹我妈她们，那天是否注意有一个人在她们身后站了会儿，又回屋了？她俩都摇头说没有。我说不可能，她在那儿站了好半天而且还笑了。我央求我妈去问我爸，我爸是中央警卫师出身，自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会没有注意他后面站了个人。很快话传回来，我爸说，我可能饿得头晕眼花出幻觉了。
每天放学，我先到小学门口儿接我妹，扯着她过马路，到西光厂对面的国营菜市场买菜。那些卖菜的营业员全是些头发凌乱面容枯槁的中年妇女，穿着肮脏不堪的蓝大褂，懒洋洋地靠着卖肉买鸡蛋卖豆腐的营业大厅的门柱子袖手聊天。她们看管的是露天堆放的不值钱的扒堆儿蔬菜。
我只负责给家里买这些不需凭票供应的时令蔬菜，一毛钱一堆，任挑任捡。我拿着尼龙兜在一堆堆青菜间巡行，选择品种，比较堆大堆小，俨然行家。一旦选中，就从口袋里掏出尼龙网兜慢慢往里装，装完大大方方往外走。
我妹说我这是偷菜
我说这怎么叫偷呢？没人管我要钱。
省下的钱，要么买冰棍，要么买其它什么吃的。我妹跟我屁股后面总能分杯羹。按她的态度就不该给她，但总得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回家告状。
事情就是这样，干活的供养不干活的，还得提防不干活的陷害.
到哪儿说理去？哪儿还不都一样？
偶而也有失手的时候，比如卖的比买的人还多，就不好下手。毕竟是一堆活人，还都长着眼睛。
本来就不是以此为生的，根本就不怕万一。万一被喊住了，先愣几秒钟，再拍脑门，猛然想起来的样子，哦，忘了忘了，你看，钱在手里攥着呢。
已经成了套路了。
那段日子过得不错：上课睡觉，下课打闹，放学成群结伙尾随高年级学生看他们和外校学生打架，然后手上提着菜，身上揣着钱，买东西一路吃着回家。
我结识了几个新朋友：韩建民和宗小平宗小杰兄弟，还有周大公。除周大公是本村的，韩家和宗家和我家一样都因为厂里没房在长乐坡租住。
他们的父亲也是从中央警卫师复转到西光厂的。据韩建民说，他爸给贺龙当过警卫，吃过贺龙赏的烤鸭。
宗小平宗小杰兄弟俩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怕他爸再也没有怕的人了。他们的爸妈生出他们以后，一直想要个女儿。女儿生出来，破坏了计划生育政策，被厂里处理了，降了一级工资，心情很不好，动辄把他们哥俩当出气筒。他们一旦在家里挨了打，出了家门，就想把气撒出去。我们一见面，宗小平和宗小杰总是搓着手问，打架不打？咱们找人打架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