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香弄里一派喜庆，艳红的喜轿、道喜的宾客、满面春风的媒婆子，这场喜宴于所有的人来说都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当然，除却身为新娘的她。
爹娘搀扶着送她进入喜轿，感慨养女不易，如今嫁女更是心酸，但好在夫家老实本分，后半生安乐无忧。所有人都忽略了她颤抖的双手，喜帕下泪洗红妆的脸颊。独坐轿中，随着喜婆的一声吆喝，喜轿缓缓离开了这生活了二八年华的巷弄。再也无法回头，回头已是他人妇。
总角之年，平民之家，男女大防不甚严苛。她总爱赤足在芍香弄里那株最大的槐树下玩耍，隔壁顽童见她一人玩的甚是有趣，便常常凑趣，与她一起扮过家家。两个稚子，尚未明了婚姻嫁娶，便你扮娘子，我扮相公，来一场举案齐眉的夫妻生活。
那时有许多仙人传说，巷内老人常在闲暇时候说与他们听，听得他们心驰神往，模仿里面的情节人物演上一段爱恨情仇。什么白娘子与许仙、七仙女与董永、牛郎与织女，那时只觉好玩，如今她身着嫁衣，想想那时的所扮故事，好像都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就像自己与那顽童，想想只得作罢。
旧时光总是显得分外安逸，以至于她都忘记了自己已经长大了。顽童也不再总是陪她玩耍，而是摇头晃脑地念起了“子曰”。她亦不再是那个赤足无忌的女童，当年脚踩纯真，和着欢声笑语羡煞了檐下安家的燕子，如今却能够安安静静地在闺房做着女红。只是那密密麻麻的针脚下隐约可见的鸳鸯轮廓，暴露了她的那点情丝。
虽已懂男女有别，但在这喧嚣小巷，四方邻居眼中，都是从小到大的玩伴，互相串门也没甚好说的。她经常借着送糕点，去看看心里记挂的冤家。从冤家的口中知道原来他们之间可以称为“青梅竹马”，“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像极了小时候他们扮演的戏文里的神仙眷侣，不由得羞红了脸颊。放下手中糕点，匆忙溜走，留下一脸茫然的他。
只是，易逝的春光要怎么抓住呢？当他告诉她，他要进京考取功名，好回来求娶城南米店的女儿时，惊得她手中茶壶应声而落。她垂眸看着地上的碎片，连连可惜毁了一壶好茶，眼角的泪花倾盆而下。在他的惊诧目光中，小心翼翼地解释刚刚只是被烫着，然后夺门而出。
她茫然地走着，突然觉得多年来的期望转眼落了空。不知不觉走到了儿时戏耍的老槐树下，看着满树的槐花，想着槐树为董永与七仙女做媒的故事，为何不能予我一场良媒？很快竹马便打点好了行囊，在暮春的清晨离开了芍香巷，独留她在漫天飘落的槐花中痴立成了石头。
他离开的第四十六天，整条街最有名的媒婆踏进了她的家门，双亲喜气洋洋的招待了媒婆，细细地询问前来提亲的年轻人的家境禀性。她暗自在门外听着，听着双亲对这将来的姑爷甚是满意，甚至开始与媒人商定定亲的日子，并将婚期提上了日程。她想，若不是他已有心上人，或许我也能试着说服爹娘，让我与他结亲。只是纷扰的世俗怎么能一直无暇无憾呢？
很快两家双亲见了面，约定了时间，将婚期定了下来。那个人，她远远地看过一眼，老实木讷，容易害羞，没有他喜欢开玩笑，脸上总是挂着和煦的笑。虽然知道每个人都有特点，但还是忍不住与他比对。不过，余生与这样的人相伴也算是无忧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出嫁前一天，她找到了私塾里的教书先生，问他“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完整的一首诗是什么样的。私塾先生将这首诗完整地写给她，并为她详细地解释了这首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她想，原来这首前面很是幸福的诗，后面也是一场悲，一场空啊。原来这么多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抵不过时光的流转，坚若磐石的豪言壮誓也会被岁月风化。只是不知以后的日子里，谁会为他沏茶，与他红袖添香呢？
出嫁那天，芍香弄热闹极了。满目都是喜庆的红，就连那株老槐树也被系上了大红的绸缎。当媒婆拉长声音，喊着：“起轿——”的那一刻，她隔着大红盖头望了望这条生活了多年的芍香弄，顺带将心里酸涩绵长的牵挂随风寄走了。没有后来了，等他回来的时候，说不定能赶得上孩子的满月宴。
愿他能得偿所愿，与心上人永结同心；愿他衣破有人缝补，外出有人挂念，写字有人磨……
巷口的槐树又要开花了，满树繁花，就让他与她各安天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