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我被人抱起来,向屋外走。外面的空气寒冷,抱着我的人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我半边身子被捂得更热了。我感觉到急促的脚步声,和剧烈的喘息声,有温热的水滴不停滴落到我脸上。是他/她哭了吗?
我闻到妈妈的气息,鼻尖闻到淡淡的汗味,耳边是熟悉的喘息声,让我感到温暖而安心。我像风雨中漂泊的一页扁舟,终于抛下锚,靠岸了。那是一个宁静的港湾。我内心激动地想着:是妈妈来接我了吗?我天使一样的妈妈啊,快救救我吧!我快被烧死了!
我心里泪如雨下,感慨万千。我沸腾的内心如一座喷发的火山,几乎要把我消瘦的身体焚烧殆尽。我多么希望她能带我离开啊!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中的女孩一样,渴望光明和温暖。她渴望得到奶奶的关爱,哪怕只是在一根火柴的光晕里,感受短暂的、虚幻的幸福!我也是。我也极度渴望,能在垂死挣扎的时刻得到妈妈的爱。此刻她的爱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我已经意识模糊,想使劲睁开眼睛,最后看看这个世界,看看我深深依赖着的妈妈。但我却无力睁开眼睛了。我眼眶热辣辣的,咸涩的泪水兀自涌出眼眶,滑入耳朵眼里,痒得像爬虫一样。最后,我所有的意识都变得混沌。我想紧紧抓住命运的手掌,让我多感受一下爱的雨露滋润心田。但我还是昏睡过去,昏沉沉没了意识。
等到我清醒后,睁开眼就看见一个乌黑的脑袋伏在床沿上。我激动地泪流满面。那是妈妈啊,她——回来看我啦!这是妈妈离开我半年之后第一次回来看我,怎么不让我欣喜若狂?
她可能实在太累了,趴在病床沿上睡着了,发出平稳均匀的呼吸声,一只手还握着我的脚踝。我感觉仿佛有一个世纪没有见过她啦。我的右手上插着针头,架子顶上挂着吊瓶,一滴滴晶莹的药水渗进我的皮肤里,然后流淌进我的血液里。我感受到身体变得舒服,浑身舒畅。我的发烧状况得到控制,高烧终于褪去。是妈妈救了我!
我泪水涟涟,伸出左手,颤颤抖抖地抚摸着妈妈的头发。她的发丝根根柔韧,滑溜溜的,多么熟悉和温暖!这手感让我感动地眼泪止不住流。亲昵地抚摸妈妈,是我小时候最爱做的事,但有了二妹妹后,妈妈成了她的专属妈妈,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好意思再缠着她。妈妈太苦了,她钢强得像一个头顶钢盔,身穿铠甲的女战士,在生活的战场上冲锋陷阵,一边要对抗生活琐碎的苦楚,一边要面对内心的不甘和纠结,还有贫困带来的直接伤害。
她在家里受了委屈,却无人诉说。娘家成了一个印象中的代名词。“女孩生来就是男孩的附属品,家庭的附庸品”,这是姥娘姥爷从小灌输给她的教育。她从小被要求懂事,为家庭牺牲,事事让着哥哥。就是婚姻也要为了哥哥。她最后嫁给我爸爸这个哮喘病患者,就是因为可以换来人家姓李的一个女孩,给她当嫂子。那个后来给她当嫂子的女人很普通,样貌人品样样不济,但为了换她进门,妈妈却要搭上一生一世的幸福,通过“转亲”才能得到这个女人嫁进门。姥姥常常骄傲地夸着舅妈:“我儿媳妇不错,给咱家延续了香火!”
连一句感谢妈妈的话都没有,姥娘理所当然地认为妈妈给舅舅换来幸福,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妈妈过不好日子,那是她自己的事,和娘家没有丝毫关系。
是啊,舅妈一连给老张家生下两个男孩,虽然都长得憨头愣脑,小鼻子小眼,丑得上不了台面,心眼还不够使。但农村人只讲究是否有后,哪管他长得丑俊,心眼是否够用呢?用妈妈的牺牲和幸福,换张家的子孙兴旺,香火鼎盛,姥姥姥爷觉得很值得。妈妈亏又能怎样?嫁给谁不是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管她幸福不幸福呢!
所以妈妈的娘家是回不去了。那是她的伤心地。
故乡是一个人的来处,更是一个人的归途,但妈妈只有来处,没有归途。
妈妈的孤独和煎熬,自从我懂事后就理解了。她私奔,她找情人,她还找的上不了台面的老男人——这一切只有我理解和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如是说。虽然我才十三岁,但我却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理解妈妈。懂她的苦,她的悲,她的伤痛和眼泪。让一个好女人流泪的男人,都不是神马好东西!
现在妈妈终于回来啦。她将陪伴在我身边,永远呵护着我。我以为我终于能留在妈妈身边了。
但妈妈还是让我失望了。她在将我的肺结核病治好后,却让我回老家。我哭,我闹,我哀求,但妈妈还是让我回家找奶奶和爸爸。
她流着眼泪说:“大妮啊,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是舍弃了全世界也不能舍弃你啊!但是我……你知道,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哭,我咬牙切齿嚷嚷着,“你就是不想要我。你认为我是你的累赘!你心里只有那个该死的老男人!”
妈妈哭得稀里哗啦,伤心地说:“孩子,你原谅妈妈无能。我们真的吃不上饭啊。他……那个人,他心脏不好,不能干重活了。一家人现在都靠我挣钱。你看,给你看病花了三四千块,都是我预支的工资。大妮,你就体谅一下妈妈吧……”
可我怎能体谅她?我体谅她,谁体谅我?让我回老家,面对不理我的奶奶和爸爸,打死我我也不愿意。
所以出了医院门口,妈妈走一步,我跟一步,像贴身保镖一样形影相随。妈妈心烦,她狠下心打我,但我却不屈不饶,以赴死的勇气和决心跟着她走,像一只讨厌的苍蝇死死追赶。
妈妈无奈地哭了。她期期艾艾道:“大妮,别以为是我不要你了。其实,一是我养不起你,二来我跟你爸爸离婚,总要分一个女儿给他。法院就是判决也这样判啊……”
“那你就忍心舍弃我不管啦?”我哭喊着,心有不甘。
妈妈难过地说:“如果分一个孩子给你爸爸,不是你,就是你二妹妹啊。她还小,跟了你爸爸,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你想让我死路一条?”我不讲理,跟妈妈哭着喊,连声音都哑了。
面对我的任性和蛮不讲理,妈妈哭得浑身颤栗。她脸上的肌肉一个劲抽搐。她打了我一巴掌,然后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无奈地说:“那好,既然你认为把你留在爸爸身边不好,那我就留下你!但日子再苦,你不许后悔。因为,现在,我们过得日子很苦很苦。你想象不出来……”
我想都不用想,就挺起小小的胸膛,坚定地说:“妈妈,我不怕。你留下我吧!我能吃苦。我还能做饭,照顾妹妹!”
妈妈的眼泪打湿了我头顶的头发,哽咽着说:“好的……你跟我走吧。”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我跟着妈妈来到他们临时的住所。一看见我,那个老男人目露凶光,满脸嫌弃。妈妈讨好地说着哀求的话:“老王,孩子可怜。她在家没人照顾,就跟着我来了。”
老男人翻着白眼不耐烦地看了我两眼,低声嘟噜着,“我们都吃不上饭了,你又带一张嘴来,吃什么?晚上住哪里?日子不过了……”
一连串的逼问。妈妈期期艾艾哭起来。她不敢反抗。这是她在娘家和在婆家三十二年来养成的习惯。她以人生最低贱、最卑微的姿势,争取女儿最小的权益。
但我可看不惯她的下贱样子。那时候我年少气盛,眼里容不下沙子,更看不惯她的卑微。明明这个家是妈妈在养,凭什么还要低三下四,卑微到尘埃里?落入尘埃,再在尘埃里开花,这不是我的作风。如果从虎穴龙潭跳出来,一脚踏入的还是狼窝,那么先前的抗争又有什么意思?
所以我大声对老男人说:“我说,按村里辈分来说我要给你叫爷爷……”
妈妈一听,兀自红了脸。她深深低下头,为了掩饰,她抱起二妹妹挡住羞愧难看的脸。傻呆呆的二妹妹在她怀中扑腾着手脚。我胖乎乎的二妹妹,现在竟然瘦成一道闪电,让我心酸不已。这个老男人,值得妈妈飞蛾扑火地投奔吗?
我冷笑一声,大声对那老男人说:“我跟着妈妈来的。我未成年,妈妈有抚养我的义务。你不是我爸爸,大可以不用管我的死活!”
妈妈的脑袋伏得更低了,整张脸都埋在妹妹的脖子里,让我心酸难受。那个老男人尴尬地笑笑,无力地说:“你要留下,我没办法。只要你妈妈乐意,我没啥说的……”
妈妈偷偷从二妹肩头投给他一抹感激涕零的目光,让我心里更难受。我悲哀地想着:妈妈,你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这个又老又丑的男人,现在心脏也出了问题,不能干重体力活儿。他不能挣钱养家,你却要养着他,把他当老佛爷样供着,哈哈……
我心里很不好受。但我想,只要有妈妈在我身边,一切都不成问题。
他们临时租住在房东西屋上面的阁楼里。简易的房间也只有一间,十几个平方的样子,破门板破窗户,出风漏气不说,还几乎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房间里只搭了一张简易的木头床,其他只是房东不要的几件破家俱,看着像逃荒要饭的一样寒酸,真不像长期打算过日子的样子。这个狭窄逼仄的空间,我已经是一个大女孩,晚上怎么住啊?
妈妈在晚上给我搭了一个地铺。她苦笑着说:“大妮,苦了你了。”
我对妈妈笑着,安慰道:“妈妈,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妈妈搂着我叹口气,“唉,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日子苦,但妈妈会努力给你和妹妹一个好的未来。你不要灰心,妈妈可以的!”
阁楼下面的一楼,住着一个卖皮鞋的年轻人,拐骗了一个女学生,和人家同居。女孩浓妆艳抹,晚上来住,白天一早去上学。夜里他们拼命翻滚撞墙,大声吼叫着,吱吱咯咯摇动床板,在漆黑的夜里瘆得我发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时候我对男女之间的事还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俩白天还好好的,晚上竟然打得那么激烈?叫的那么悲惨?
男人哑着嗓子嘶吼,女孩尖声呻吟叫喊,像打架,但又仿佛很享受的样子。我听见肉体激烈碰撞的声音,连那黏糊糊的抽插声都清晰可闻。我被惊醒,坐起来,早已经吓出一身冷汗。妈妈也意识到什么不对劲,她不安地坐起身,低声对我说:“别怕别怕,他们没事儿。”
我担心地问:“妈妈,我们不用下去拉架吗?他们似乎打架打得厉害呢!”
妈妈把脸埋在被子里,声音忸怩地说:“不用管他们……他们过一会儿就好了。”
果然过了三五分钟,随着男人一声高亢的嘶吼,动作轻柔下来,阁楼底下传来女孩的淫笑声,男人满足的调情声,甚至亲吻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激烈的战斗结束了,黑夜慢慢恢复了它本来的宁静。我也困了,昏昏沉沉睡去。
朦胧的夜色中,我听见妈妈悲伤的哭声:“老王啊,我们明天搬家吧,换一所大房子……”
“唉……”一声叹息,我不知道是谁在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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