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三年 清明
熊熊的日光将男人刀削一般的侧脸勾勒得相当立体,桃花一般的眼中好像装着一潭这世上最温柔的春水,流动着滴落在如霜的身上,溅起千树万树梨花开。
她只觉得面前好像来了一个天人,面前的男人纤长的身材被白色的布料裹住,稍稍露出的精致的锁骨,在阳光下闪着光。他头上长到腰际的头发是黑色的,顺滑的好似一条暗色的银河,和额前插着的粉色小花一起,给本来颇有攻击性的长相点缀起了几分诱人的春色。
大小姐都有些看呆了,直到男人宽厚而温暖的大手触到了她的头顶,轻声呼唤着:“姑娘,幸得你今日来访,驱得我园中七分寒气,带来四月十分春色。”
元庆十年 清明
今天的天气又不是很好呢,明霜掀开手旁雕着细细的卷云纹样的檀香木小帘,微微把脑袋伸出去瞥了一眼被浓云覆盖的天空,还在涌动的寒气从大地深处伸出触手来,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小桃看夫人抖了一下,赶紧伸手将帘子拉上,就要往明霜手里塞一个装满木炭的小巧手炉。然而这丫头向来粗心,这刚刚烧得火红的炉子又岂是单单血肉之躯能够承受的吗?刚刚捧起来就哎呀一声扔下,险些打倒,掌心上烫的起了大大的一个水泡,圆溜溜的眼里吊着泫然若泣的表情,委委屈屈的叫了一声夫人。
明霜缓过神来,看着自家傻丫鬟通红的手掌和同样颜色的炉子,柳眉垂下来,伸手出去叫轿子旁的佣人将自己这张手帕打湿,一边给她包上一边轻轻责怪道:”我看呀,不是叫你这孩子服侍我,而是让夫人我照料你才对。这样傻乎乎的姑娘,以后怎么能找得到好婆家呢?”
小桃嘿嘿的傻笑着,然而眼泪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在流着。凑过来的夫人身上的气味就像平日里一样很好闻,一时之间有些出神。自己这种小丫鬟大都是同一个来路,如果被自家父母卖出去的时候那家人不收的话,只可能会有一种下场,沦落到某个风月场所,后续的下场她或许只在某些夫人偶尔读来的绘本故事里看到过,但是想也会知道,下场会有多么悲惨。
在柳家选丫鬟考核要求倒茶的时候,那时候才四五岁的她端起和自己脑袋一般大的茶壶,晃晃悠悠的向桌子上的精致琉璃盏而去,管家大人的脸又长又瘦又黑,就像是一轮从木炭炉子里捞出来的新月一般,一脸嫌弃的盯着自己。小小桃越发紧张了,向前一个趔趄就崴了脚踝,把整张桌子都打翻在地,脆弱的琉璃盏们在她面前破碎的像是被石子打破的水面一般,那一刻她整个人都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办,只是莫名的在想,这些玩意儿碎的真好看哎。
老管家吩咐家丁抓住她身后颤抖着就想逃的小桃父亲,这中年男人眼珠子瞪得老大,嘴里不住的喊着:“老爷们饶命啊老爷们,你要我怎么处置这个小畜生都可以!我...我可以当场把她打死!这...这东西小的实在是赔不起啊,要怎么处置全随大人们的心意啊!”
老管家看看这个笨手笨脚的小丫头,她父亲显然是拿不出银子来赔这一桌子茶具的,然而把这小孩子打死了传出去又只会被议论说自己高门大户欺负个小孩子,但是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自己又不能不施惩戒,这事该如何处理还不太好办。
正在烦恼的档口,一个奶声奶气但是莫名带着威严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小桃抬头看去,是一个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套在一袭有些宽大的绿色丝裙里,一只脚踩在门槛上,显然这个姿势有点费劲,她小脸憋得有点红,但还是尽量做出气度高昂的样子,对老管家发号施令道:“这孩子我要了!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本姑娘的贴身丫鬟了!这...你叫什么来着?你愿不愿意?”
小小桃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想要点头一时做不出动作来,倒是她身后的父亲喜出望外,赶紧抱住她慌不迭的下跪道:“能被柳小姐看上真是咱家傻姑娘的大福气,怎么会不愿意呢?小桃...你还不快给小姐跪下磕响头!再不动小心我打死你这个小畜生!”
那小姐冷哼一声道:“你这家伙是要欺负我的丫鬟了?管家叔叔,把她带进来,把那个人渣给我扔出去!但是咱不能欠别人钱,市价是多少,你就给他多少银子。你,赶紧跟我进来,我带你去洗个热水澡,看你脏的像是打了仗回来的战马一样。”
这一瞬间她像是找到了依靠一样,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飞一样的奔向那时在自己眼里像是发着光一般的大小姐,然而小如霜看着一条泥鳅向自己抱了过来,一脸嫌弃的跑起来,两个人就这样在偌大的园子里打闹起来,女孩子的笑声像是春风一般填满了宅邸,一朵两朵三朵梨花簌簌的跟着掉在地上,被两人的脚步打得湿透。
“小桃!小桃!小~桃!!!”以前的小姐,现在的夫人的声音把小桃从回忆的幻境拉了回来,一记熟悉的脑瓜崩打在头上,小丫鬟用还很痛的手捂着同样很痛的头顶,小声嘀咕道:“小姐又家暴我!”
如霜笑笑不理她,都是自己给这小家伙惯的,比起自个在家里她更像是大小姐一般。
“秦夫人,到家了。”轿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不知怎么的有些遥远。
如霜应了一声,小桃也总算是担起自己的本职工作将夫人扶了下来。
跨进红木的大门,堂厅的正中是一座和廊柱同样颜色的木制座钟,这座钟是如霜来到这个家之后最喜欢的物件之一,和那种稀奇的到时间会跳出一只聒噪的鸟来的西洋玩意儿不一样,机关咔咔嚓嚓的走动声才让她感到舒心。右手边正东方位的圆形小桌上搁着一只三彩花瓶,似乎也不是什么珍贵东西,彩漆都有些掉了,花儿无精打采的,带着几分破败。左边是一面很大的铜镜,小姐当年刚嫁进来的时候将这镜子带来的,小桃之前还问过自己,为何不将镜子放正呢?这孩子终归还是没点女孩子的小心思,自然是因为这样看上去身材要更高挑几分罢了。不过现在却也不再想看了,毕竟那个愿意每晚盯着自己调笑的人,也走了七年了。
今天是清明,扫了墓回来一路上人不少,都多多少少带点哭腔,如霜没有哭,眼泪在很久之前就流干了。
踏进院子里的第一眼,又是当中的那株柳树,三月底早春还没有完全发起来,完全不见当日的盛况,无论是人还是景。
毕竟,那一年是春色正好呀。
她蒙着盖头刚要踏进园子,就被里面铿铿锵锵的琴声给吸住了,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微微将眼睛从盖头底下探出来一点,就看到了不知道是被琴声撩起还是风给吹乱了的柳树,还有琴声的来源。
这股声音是柳树之下的一个青年奏出来的。
他大概二十上下,眉眼间距有些宽,但是很柔和,很干净,经历了些风霜的样子,但是并未留下什么痕迹。
给人印象更加深刻的并非他的面容,而是那双眼。
很亮,看到的人都会这样讲,怎么说呢,那里面盛的不是目光,不是水光,他的眼中,装着自己,装着天色,装着一个人,站在远方。
他好像在等人,凭在栏上,望穿了春水,隔断的是不知是今日的清明节气,还是放不下的什么念想。
后来,她才知道,他等的那个人,恰好也是自己。
他说掀起盖头来的那一刻就像是看到了梦一样。
他说那一刻有五彩斑斓的光线照进我的眼,扑朔迷离。
脑子里像是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图景,树叶上带着霜星的森林,嚼着青草静静向这边看来的梅花鹿,在原地转着圈,雪花和桃花一起被风吹乱,给大地上腾出一片空隙。
抬头望去。
面前精灵一样的少女也歪着头看着我。
藕荷色的衣裙在流通的微风中轻轻的飘起,羊脂白玉一般的小脚丫在空中踩出一个又一个金色的波澜,散发着荧光的飞虫扑扑的在她身边飞动着。
少女将脸旁散落的发丝撩起,别在耳后,微微弯下腰来,明明我俩之间隔着的距离似乎不止这一点,但她的面孔正好出现在我的眼前,带着星光的眼弯着,盛着甘甜的水,发髻上银色的簪子旁的流苏拂到我的脸上,有点痒,不知怎么的,还有点疼。
稍稍惊醒的我定睛看去,女孩子在黑暗中微微发着光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星光瞬熄,天地失色,颠倒众生。
如霜听到他这些话语,也不知道他的梦是真的还是自己真的美到了那种境界,总之是高兴的,不过现在看来,又真的很像梦一样了。
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拿起笔,磨好墨,铺开米黄色的纸张,然而提起的狼毫终究还是定在了半空。
就这样吧,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随着如霜躺下睡去,大幕拉开,场景缓缓消失,台下传来轰然雷动的掌声,人们满心欢喜的议论着这无与伦比的伴随着悠长黄梅戏腔调的木偶剧《清明》,只是没人听得到,舞台后面那声藏着的叹息。
今天天气清明,宜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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