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苏安安
我记得自己在送葬的灵棚里,站在外婆尸体旁边,看到阴沉的天空。是北方寒冷的冬天。我掀开一层一层的绸面被子,看到身穿绸缎衣服的外婆僵硬地躺在下面,她的脸略微浮肿,并不蜡黄。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她的皮肤没有温度。有立身的老人给她戴上蓝色丝绒面料的凤冠帽,遮盖住她满头的白发。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弥留之际,我去看她,她消瘦的身体蜷缩在床上,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我唤她,外婆外婆,她没有回应,眼神空洞。她遗忘掉了所有的人。
小时候在她身边寄养。我是她的第一个外孙女。她对孩子的疼爱是沉默的,牺牲的,从来不会用语言表达。她在家里收养了一只大猫,用鱼骨头拌饭喂养它,养猫的人性格都孤傲。家里收拾得很干净,用碎花棉布盖着条几或木柜的台面。她穿盘扣大襟的衣服。清晨在床头轻生唤我,安,安,我睁开眼睛看见她捧着用杨树叶包裹的粽子,让我坐在被窝里,她笑吟吟地喂我吃撒满白糖的粽子。
她对孩子的疼爱近乎是一种执念。
她年轻时接连夭折过两个孩子。
她死去之后,我成为一个在感情上没有根基的人。她是我幼年时期寄予深厚感情的人。我曾经幻想过,若外婆老去,依旧健在,我也已成年,我们是否可以彼此获得安慰。也许我只是希望她在那里,像我小时候见到她那样,坐在堂屋门前的小板凳上偎在她身边。我坐在她身边,便会觉得自己明白了她。
回到无锡的一个月后,梦里我见到她坐在空无一人的老家堂屋里。潮湿阴冷。她只要见到我进去,坐在桌子旁边,总是笑容满面。梦见给她买新衣服新鞋子,她很高兴,说,穿上新衣服去见你外公和舅舅会很体面。她年老之后再次失去唯一的儿子。
她没有穿过昂贵的衣服,大半生都在劳碌和落魄之中。于是我便也内心欢喜,觉得终于可以对她有所回报。
醒过来之后,坐起身,窗外是暗蓝的天空,凌晨四五点钟。要再三惘然地回想,才能确定,外婆和舅舅早已不存于世。他们的骨骼肌肉化为灰尘,与泥土相融。我生活在南方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离故乡千里之远。
我抱紧双肩,感受到血管和皮肤里似乎要炸裂开来的孤独。那种孤独,那种心碎欲裂,那种无助,又有谁会知道呢。但我终究知道,它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仅仅是属于我的事情。
曾经有人为我占卜,说,也许离开父母,去往远地,会更好一些。他并不说原因。我后来是一直独自生活在陌生地,却并不是自动的选择,只是觉得某种力量,必须要带我去往远方。我被搁置和孤立起来,只为了做完该做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无法对任何一个人说出心里的周折。那是无法消解无法说明的。
而我幼年时期成长衍生和维持过的一切,在外婆离开时便已全部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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