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的间隙，抬头看见光
文/程宇瀚
【1】
最近关于我原来高中的一段视频，忽然红遍网络：画面上是教学楼通往食堂的道路，随着中午放学铃声刚刚打响，忽然出现一支奔向食堂的抢饭大军，人数多达上百人，现场气氛蔚为壮观。
不明所以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丧尸围城。
其实向前回溯，早在我们高中时代，这样的场景就已经出现了，并且个中精华还被一届届承袭下去，每次临中午放学还有最后一分钟的时候，一部分人就已开始蠢蠢欲动，纷纷收拾书本穿好衣服系紧鞋带，只等一声下课铃声作为号令，尔后向饭菜飘香的食堂万箭齐发。
食堂性价比最高的两荤一素套餐只售三百份，学生都还在长身体阶段，往往对美食与营养有着近乎狂热的追求，因此才造就了这道连外校都津津乐道的抢饭奇观。
那时，大家在学校贴吧里评选抢饭达人前十甲，同班的飞哥因为精湛绝伦的抢饭技艺、一马当先的抢饭速度以及无人能敌厚脸皮精神光荣挺进榜首，抢饭时如临大敌的样子也被抓拍并传到网上，引得无数鄙视与调侃。
面对嘲笑，飞哥不为所动，仅仅只是咧着嘴笑笑以示回应，然后继续夸张地扭动着身躯领跑在抢饭大军前列，内心强大无比。
很多人都知道，飞哥出身偏远农村，是全乡唯一考上县中的学生，带着两套旧衣服与全乡父老的期望，赤手空拳走进灯红酒绿的县城。
但没有人知道，其实对于每顿午餐都只打一份简单素菜的飞哥，抢饭并不是意味着可以吃上香喷喷的肉，而是意味着每天节省下的排队打饭时间，又可以多看两页书，或多练两道题；意味着微茫的努力，将日益汇聚成庞大的期望。
【2】
无论我怎样使劲回忆，也无法确定有没有跟女生贺当过同桌，因为在所有高中同学里，她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仅存的印象，也只是她在四季轮序中伏案书写、沉默寡言的样子。
但是一提到“厕神”，所有人都会在两眼放光中恍然，原来是她呀。
贺所来自的乡镇，教学实力在全县稳居倒数第一，英语学科师资力量更是薄弱，当地孩子普遍缺乏专业系统的英语学习。从高中入学第一天起，英语就是贺的短板，并制约着这个其它科目门门优秀的女孩，总是与第一名擦肩而过。
贺尝试了多种办法，甚至强迫自己每天把练过的阅读理解全部背诵下来，但依旧药石无灵。某一刻，她终于猛然意识到，不是自己不够努力，而是缺乏听说练习。
那时，教育资源分配失衡，县中学生过剩，寝室和教室非常狭小，拥挤到了大家手肘挨着手肘的程度。因此英语听说练习作为一种严重干扰他人的方式而几乎销声匿迹，我们也习惯了学习哑巴英语，羞于开口表达，只顾一味埋头刷题。
寝室大门入夜就关闭，只有在临近早餐时才开门放人。为了避免对室友造成干扰，贺选择在宿舍走廊尽头的厕所里朗读英语。每天清晨，她提前一个小时起床，轻手轻脚溜下床带好书，一头钻进那片臭气熏天的地方。
朗读中，贺的发音极不标准，常把“English”念成“阴沟里洗”，把“towards”念成“土袜子”，引得洗漱经过的同学纷纷侧目，并就此获封“厕神”这一称号，一度成为学校里一道滑稽的风景线，以及大家记忆坐标上的一枚顽固标签。
贺的英语成绩，是在大家的见证下猛然涨起来的，高考时，英语科目取得了127分的良好成绩。
这个不动声色的女孩，将所有伤害通通推开，挣脱掉所有枷锁，就此去往想要的未来。
【3】
如果说我在高中阶段以前还算一唇红齿白、人见人爱的美少年的话，那么我的颜值，是从高二开始直线下降的，以至于班主任在高考前夕发放准考证时，来回打量现实世界里的我和证件照上的我，用怀疑的语气感叹，想不到你曾经长得那么帅啊。
只是曾经而已。
不会有人知道，在高中那段听不见时光回响的无声岁月里，我有过怎样的体验。
那时，父亲在遥远异地工作，我随同母亲租住在小县城北山上的筒子楼里。这里手机信号奇差，至今还未接通天然气，是一处被世人遗忘的缝隙。生存的苦难，如同烙薄饼一样层层覆盖在一个普通家庭的头上，滚烫又窒息。
当我在无数次下了晚自习后提心吊胆攀爬北山，并高度警惕着路边会不会有突然出现的毒蛇时，总会用一种近乎于凶悍的决绝发誓，努力吧，走出这座偏僻的小城。
我开始信奉90分钟理论，即每一场睡眠都以90分钟为循环周期，因此睡眠时间是90分钟的倍数为最佳。我给自己定下了270分钟的睡眠时间，学习到凌晨两点才睡觉，清晨六点半起床，仿佛熬夜多做一些题，就能比别人多赚得一些时间和机会。
不久后，熬夜的副作用随之出现：额头和脸颊上渐渐堆积起青春痘，眼圈越来越黑，眼球也随着近视度数的加深而日显突出，一张脸因为压力肥生生比原来大了一圈。容貌的堕落让我在对外形的管理上也开始变得疲于应付，常常随手抓起手边最近的两件衣服就套上，或是直接脏着一双鞋就外出。
直到同桌吃惊地问我怎么不收拾收拾自己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邋遢到了可以惊动他人的地步。但用掉大量时间去考究穿着或做皮肤保养，于我而言是一项伤筋动骨的工程。自己能做的，也仅仅只是藏起家里的镜子，继续丑着一张脸去学校上课，每天站在教室门前鼓足勇气，再厚着脸皮走进教室。
高考结束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头重拾旧山河，在容貌上大刀阔斧改变自己：每天切好苹果片，热水烫过后敷在脸上，交替涂两款祛痘膏，晚上去健身房减肥。一下子从高压环境中挣脱出来，心情放松不少，痘痘慢慢淡化，脸庞也逐渐回复了以往的气色。
回头想想，那时的我，用人神共愤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但并非天生就是浮皮潦草的人，对于尊严体面的生活，我反而有着极度强烈的追求。
只是回想起峥嵘岁月，好像从来就不知道“怕”字该怎样写。
【4】
大四那年，外出实习，给自己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屋。有一天房屋门锁坏了，不得已请了楼下的开锁师傅，修理完门锁后，师傅的报价让我慌了神。我厚着脸皮央求对方能否便宜些。
师傅眉毛一横，语气非常不友好，嚷嚷着要是付不起钱，就别打肿脸充胖子。
那一刻，我在初涉人世就猝不及防而来的打击中，被羞辱得哑口无言。
我一度以为，迈过学生期这道坎，便可优雅精致、所向无敌，再不必为了成长而弯下脊梁，但在往后漫长的人生时刻，我分明看见我们辛苦重塑的尊严，一次次受到猛烈的碰撞。
一份纠出了漏洞的策划，让身高七尺的同事阿华被训得弯下了腰；为了圆满完成组织篮球赛的任务，宣传科王姐挨个办公室求人报名；听说隔壁公司的入职培训非常变态，无论多矜持的新员工都必须站在桌上大喊公司理念，但即便如此，入职的新人依旧前赴后继。
成年以后的我，陷入了漫长的焦虑、凌乱与怀疑之中。
直到那个周末，阿华父亲从遥远的农村风尘仆仆进城看望儿子。为了让父亲吃好，阿华在公司对面的高端餐厅订了席位，并拉我一起作陪。
席间，阿华父亲刚刚翻开菜单，就被168元一例的水煮鱼，228元一例的蒜香排骨吓住了。老人家节俭惯了，不顾服务员异样的眼神，当即起身拉着我们准备走人。阿华把父亲摁回座位上，一边笑着宽慰父亲自己又挣了一笔奖金，一边娴熟自然地点好菜。
那顿饭宾主尽欢，阿华父亲喝了点酒，脸颊上有骄傲的潮红。
那段时间，凭借被主管贬低无数回被客户拒绝无数回依旧能绝地反击的能力，阿华升了职，加了薪，给家人美好生活的底气越来越足。
那一刻，从前对阿华的印象通通改观，我觉得眼前面对菜单面不改色的他简直酷毙了，有着从所未有的尊严与荣光。
所有的焦虑、凌乱与怀疑，消失在了那个春天。
匆匆那年，年轻的我们曾那么歇斯底里过，那么奋力挣扎过，一副杀气腾腾、面目狰狞的样子，一副不怕轻贱、没心没肺的样子，以至于整个人看起来毫无尊严可讲。而偏偏这样的我们，实际上脸皮最薄、尊严最盛，最珍视自己的节操，如同鸟儿珍惜自己的骨骼与羽毛。
因为，我们心底藏着还未燃烧的花火，不过是不愿辜负青春，不愿未来黯淡，可以体面地去想去的地方，吃想吃的东西，能给自己爱的人丰盈的精神与物质，保护家人免受漂泊流离。在最该选择奋斗的年纪，把节操通通放下，未来某一刻再把碎掉的节操片片重拾，重塑满身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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