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人生如白驹过隙,当兵之初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四十多年。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越来越差,刚才的事常常记不住。但是,几十年前的事反而越来越清晰,闲遐之时,往事常常涌上心头。
军旅生涯几十年,走过许多单位,遇到过一些好领导好战友,连长王国英是第一位在我记忆中留下深深烙印的直接领导。
1
新兵下连时,王国英是副连长,半年后,连长调到新组建的炮训大队任教员,王国英接任连长。
王国英个子不高,身体结实,一张晒不黑的四方脸,说起话来声音沙哑,性格急躁。我下连当的是侦察兵,副连长管通信,所以接触不太多,他当了连长后,经常背了个图板跟着我们侦察兵训练识图用图,接触就很多了。
连长喜欢跟我们聊天,他告诉我们,他父亲是老革命,山西人,以前是骑兵,转业后就定居在邵武。连长入伍后当通信兵,据说还在生产建设兵团干过一阵子,后来又回到野战部队,进步已经比较慢了。
我当兵第一年军事技术就比较拔尖了,炮兵侦察兵是需要有文化的,后来回想这一段经历,为什么我们这一代人军事技术比较好?我认为之前的人没有我们文化高,之后的人又没有我们刻苦,所以我们这一代训练尖子多。
“卡秋莎”火箭炮发射1977年下半年,邓小平同志恢复总参谋长职务,全军掀起抓教育训练的高潮。1978年元旦过后不久,师里组织军事训练大比武,我作为团里的训练尖子被选送参加了。
福州军区石一宸副司令员亲临比武现场,比武场红旗招展,场面很大。全师参加比武的多是第二年以上的兵,新兵是很少的。没想到我差一点就第一名。
前面几个课目我都是领先,最后一个课目是三角测量,就是在三个点上架设方向盘测定内角,三个点分别是堑壕、斜坡和有顶盖工事,架设方向盘的难度都很大,时间也很紧,是一个比较难的课目,但正好是我的强项。我用很快的速度测量完了,看了一下还有时间,就把三个角加了一下,是30-01密位,多出1密位,我就每个角减了0.3密位,谁知弄巧成拙了,本来三个角测量误差都不超过1密位,全部优秀,这一减,一个角超过了,不及格,结果总成绩从第一名掉到第四名,第一二三名被兄弟单位的老兵拿去了。我心中懊恼极了,带队去的团侦察股股长一直宽慰我,说是很好了,但是心里依然非常纠结,晚上睡不着觉。
回到连队后,连长找我谈话,我告诉他我的懊恼,他爽朗的笑了,说没关系,又不是只有这一次比武,以后再争取!
有一次战术演练,连队夜间在营区后面的牛广山露营,晚上天气特别冷,我个子高,被子既薄又短,缩成一团还是很冷。后来迷迷糊糊间感觉越来越暖和了。天亮后才发现,我的被子上多了一件大衣。这种发黄的大衣只有连长才有,我抱着大衣去找连长,看到他坐在一棵大树下,很痛苦的样子。我喊了声报告,将大衣还给他,说了声谢谢,他皱着眉头说:“谢什么!我个子矮,要大衣做什么?你长得象根电杆,大衣给你盖正好是废物利用,别啰嗦了,快回去!连队要转移了。”往回走的路上正好碰到帮连长拿药的通信员,他告诉我连长有老寒胃,昨晚露宿受凉了,正胃疼得厉害呢。
连长干什么工作都是以身作则,年底连队转入施工,他和大家一起干。两人抬石头时,他总是把绳子往自己这边拉,自己扛得更重一点。往车上装石头时,有些石头比较重,别的战士搬不动,他就会找个力气大的战士与他一起搬,共同使力将石头掀上车。连队搞生产,他专门有一把铁锹与别人不一样,锹把发白,连长专用。整天扛着锹跟战士一样干活,不象有些干部背着手指手划脚的。施工时在野外吃饭,他不要通信员打饭,都是自己打,大家让连长第一个打饭,他不是从中间挖热的,而是把上面一层又冷又硬的饭刮进自己的碗里,可是,他的胃不好呀!
当兵第二年的仲夏,连长很正式的找我谈了一次话,指出我的问题,一是有点小资产阶级的清高自傲,与战友不能打成一片;二是会犯自由主义,对一些看不惯的事情喜欢说,不顾场合。连长很郑重地跟我说:“你是班长,不是一般的战士,要注意影响。”这次谈话对我震动很大,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得是无懈可击,原来还有这么突出的问题!应该说,这次谈话影响了我的一生。一个月后,我加入了共产党,介绍人是连长和副连长。
2
当兵第二年十月,到师教导队参加骨干培训。走进教导队的大门,远远碰到教导队一中队长,他是我们团二营的副营长抽过来的,他对我大声说:“你来干什么?我们是培训班长的,你已经是老班长了还培训什么?”我说是连队选我过来的。教导队安排我担任副排长兼二班长,马上投入了紧张的训练和学习。
一个周末,连长打电话叫我请假回连队有事。急忙回到连队,连长告诉我团长要找我,叫我马上过去。团长在营里蹲点,住在二连边上一个房间,我敲了一下门,喊了声“报告”然后进去,团长坐在办公室前打量着我,我敬了个礼,大声说:“团长同志,一营指挥连侦察一班班长陈某前来报到!”
团长对我说:“你就是陈某呀?你们连长告诉我,你很优秀呀。”我大声回答:“报告团长,离组织上的要求差距还很大。”团长笑了笑,对我说:“找你来就是一件事,明天师机要科要找你们考核,你要考不及格,明白吗?”我大声回答:“明白!”出来后,一点也没明白。
找到连长,说团长说什么一点也没听明白。连长大笑,说搞这么明白干什么?考不及格就是了。
回到教导队,果然接到通知,周一机要科到教导队来考试,我们中队大约有五六个人参加。考试很简单,三十组四字数码对应的汉字,三十个汉字对应的数码,十分钟背出来,然后再写一篇文章。我很快就背出来了,写的时候故意写错,文章写得文理不通。交完卷子离开房间,听到大胡子机要科长盯着我的背影对另一位干部说:“这个小伙子看起来挺精干的,成绩却这么差,可惜了!”
我也觉得可惜。如果考上了,很快就可以提干,在那个年代,就是草鞋与皮鞋的区别。可是我也知道,连团长都叫我考不及格,今后提干应该不会有问题,走炮兵指挥干部的路子发展,肯定比机要干部的路子要宽阔的多。后来我一直顺着这条路子走了几十年,成为这一行的专家。
当兵第三年的六月份,我们排长提升为二连副连长,我接任侦察排长。入伍二年多,从新兵到班长,再到排长,进步虽然不是最快,但也是超出我的预期。这里要感激我们连队风清气正的好环境,坦率的说,我是一个不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从家门到校门,从校门到农村,再到部队,走过的路很单纯,都在组织中成长,既不会讨好领导,也不懂得投桃报礼。说起连队的好环境,还应该谈谈我们的指导员。
指导员是61年入伍的老同志,江西省上饶县人,平时言辞不多,上起政治课时口才很好。我们觉得,指导员为人很正派,但是稍显严肃,我在他手下从新兵一直提到排长,但从来没有进过他的房间,从内心上讲还有点怕他。有次我的母亲来部队看我,走了后他找到我对我说,你妈妈放在我这儿一篮鸡蛋,你拿回去吧。我也没问缘由就提回来了。我当班长,班里有个器材室,我找营部卫生员要了一瓶酒精,借了个酒精灯,每天晩上煮两个蛋吃,整整半个月才吃完。
过了许多年,有一次与母亲在一起时问起她,为什么寄一篮鸡蛋在指导员那边?她惊讶,说那是送给指导员小孩吃的。指导员家属刚随军没工作,还有两个小女儿,靠指导员一人的工资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两个女儿很瘦弱需要营养,妈妈送她们一篮鸡蛋,谁知一个都没吃就被我这个二百五提回来了。
当时正值我将提干的时候,我们连队还是指导员说了算,最起码点头不算摇头算。我这么不懂人情世故的人还能提得起来,虽然时间过去了几十年,感恩的念头还是强烈地涌上心头。十几年前终于有时间想去上饶县看望一下老领导,才知道他已英年早逝了!
从战士到干部也没有经过院校培训,只能靠领导和老同志手把手教,一步一步走。当排长后第一次拉练到莲河地区,全连住在沙美村一幢三层的楼房里,我们排分到一楼的一间大房间,里面堆了一堆地瓜,把地瓜清理完了后发现下面的全烂了,象一片大便一样粘乎乎臭哄哄的糊满大半个房间,用水冲洗,才发现门口一道石门槛,水扫不出去,又很难舀得干净,地板很湿,打地铺睡觉担心得病。
到三楼连部找到连长,他正在拟制宿营报告。我告诉连长房间不能住,要求换一间,连长也不吭气,来到我们房间,拿起脖子上的白毛巾开始擦地板,一点点地把水吸干。见到这个情形,我带了几个班长也用毛巾一起擦地板,擦完了连长大声喊通信员把他的被子搬过来,对我说:“我也睡侦察排了。”我拦住他说:“连长,这里潮湿,您身体不好,还是到楼上睡吧。”他推开我说:“你是连长还是我是连长?我说了算!”
身教重于言教,这是我从连长身上学到最重要的东西。关心爱护战士,是连长身上第二个重要的品性。连长是个直性子的人,容易冒火,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团里开干部会。一位副团长主持,连长因有紧要的事耽搁,迟到了几分钟,进场后喊“报告!”,副团长大为光火,先劈头盖脸来一句:“王国英,你身为连长竟敢迟到,给我站在那里!”连长毫不客气地怼回去:“你身为副团长,竟然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批评人!”全场噤声……副团长是东北人,管行管的副团长,也是脾气暴躁的领导,很少有人敢这样顶撞他。
可是,连长却很少对战士发脾气,总是如兄长般关心战士。连队的伙食一直在全团是最好的,连队干部从不多吃多占。吃饭时有时菜剩得比较多,厨房值班员把大菜盆端到连部桌子上,连长总是大声叫,端到有线排去,有线兵训练辛苦,多吃一点!
1980年春,连长把我叫到房间对我说:“我本想好好地跟你们一起干几年,但是军区在邵武办了个文化学校,我申请调动已经批准,跟老婆孩子两地分居多年,终于可以团聚了,希望你们好好干,把兵带好,把连队建设好。”听到这一番话,我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从新兵跟着连长一起干了两年多,还想多跟着干几年,可一下就要分开,泪珠子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话都说不出来。
3
和连长一分手就是二十几年,一开始还有些书信往来,后来就渐渐失去联系了,我一直在作战部队里工作,也没有更多时间去看望老领导。
2004年冬,我已是某师级单位的领导,军区配发给我们单位一百多辆运输车,要到光泽仓库去接,我带了装备部机关人员和驾驶员一起去接车,返回途中要经过邵武。我跟战友打听到老连长的电话,跟他联系上了,我就让装备部长带车队先行,自己带车拐到邵武去看老领导。
一路上雪花飘飘,万物萧瑟。我们在闽南地区生活,平时也看不到雪,更感觉不到寒冷。临近邵武市城区了,感觉发展比沿海地区差距比较大,想想老领导居然在这个地方度过半生,心头泛起一种酸楚的滋味。
在一片破旧的厂区见到老连长,连长在一个小单位当领导,已经临近退休。虽然离别二十几年,看起来连长不算太苍老,只是说话仿佛失去了当年的锐气,老气横秋。我问起嫂子怎么样了,他告诉我已经不在了,说着眼眶就红了,我也不敢多问。时间很短暂,虽然有说不完的话,但是我要赶紧回到车队,毕竟这么大的一个车辆编队要安全返回,容不得半点疏忽,只能洒泪分手。
后来我们一直保持了通信联系。一年多后,他告诉我已经退休,后来说有事要来厦门。我很高兴,驾车到湖滨南路长途汽车站接他。车子开到车站,他已经在出站口等待了,还带着他家属,两人一人提一个彩条色的大编织袋,乍一看就像是农村进城的大爷大妈。
后来才搞明白,嫂子去世若干年了,不久前他又找了个老伴,这次来厦门,是因为老伴的儿子大学毕业,想到厦门公安局工作。老领导来到厦门,当然非常高兴,陪了他们几天,游览一些景点,也帮助他联系了厦门公安局的领导,想方设法协助安排他儿子的工作,公安局也同意。可是没想到,那个小孩在大学时受过一个处分,公安机关政审不过关,其他部门他又不愿意去,后来听说到福州去发展了。
自那以后,我们还是始终保持了联系,但是过后没几年,联系就很少了,问了战友才知道,他渐渐得了老年痴呆,几年后听说他已经去世。
人生短暂,为什么好人常常要先走?老天爷是不是不公平?我们不敢断定。与老连长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从他身上学到许多宝贵的东西,自己受用终生。我后来也当了连长,老连长的一言一行就是我的楷模,我尽可能尝试象他那样去带兵和爱兵。之后当营长、团长、师级单位领导,地方政府部门领导,也始终尝试想要象他那样为官做人。
时光荏苒,岁月流逝,老连长、指导员的形象在我们心中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伟岸。他们虽然在部队职务不高,也不是完人,有一些毛病和问题,可能其他一些战友对他们也会有不同的看法,毕竟我受的恩惠可能最多。
我们连队同一年入伍的几十位战友中,只有我一个人在本连提为排长,很多非常优秀,比我更强的战友没有这个机会。人生总是有许多遗憾,但是连长、指导员正直、无私的品德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影响了我们大多数人的一生。
如果一个单位是一条河,是一条有着清澈水流的河,那么河的源头,就是从青山深处渗出的一泓清泉。清冽的泉水,透明、纯净、甘甜,从岩石缝中汩汩而出,流过沟壑、流过草丛、流过树林,汇进小溪、流进大河大江、直至海洋。
我们一营指挥连是个好连队,连队的历史不长,但是我所知道历任连长、政指都是很好的领头人,创连之初的连队领导开了好头,把连队的风气带得很好,就好象清澈的水源,使得连队一代代风清气正。后来到了很多单位,并不是每支部队的风气都那么好的,打骂体罚、侵占士兵利益、弄虚作假、内部矛盾突出的问题,在一些单位屡见不鲜。我们能够有幸在一个好的连队,遇到好的领导,非常幸运。
我后来也当过团指挥连和二营指挥连的连长。平心而论,我曾很希望能回到一营指挥连当连长,毕竟那是我起步的地方,希望能在老连队,象我们的连长指导员那样带好连队,带好风气,带好每一个兵,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不过我觉得,不论在哪里,只要你认真去做,都能做好的。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兵会慢慢凋零,新的一代又会成长。我很喜欢储时健的那段话:“人生总有起落,精神终可传承”。好的精神、好的作风可以代代传承,理想和信念永远不会泯灭,我们可以坚信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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