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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家故事|尝新

山家故事|尝新

作者: 一解 | 来源:发表于2018-07-23 10:54 被阅读1次

    “后天?初五?初八?”不太识字的母亲翻着日历,算着哪个日子更好,“就初八吧,尝新。”

    尝新,是我们家非常重大的节日。

    这一天,是种双季稻丰收早稻后,把新谷碾成新米后吃的第一顿饭。

    这节日比端午、中秋甚至春节还重要,端午、中秋、春节这些重大节日都是花钱,而尝新花钱不多,且能品尝丰收的喜悦,以及期待一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我每年都期待这个日子能吃上好吃的,初步懂得一点对粮食的敬畏。

    这种神秘仪式感,总让我觉得:新米会有一种神秘力量,能帮我长得更加强壮、聪明,期末考试又能考全班第一,我的家能更加富足,父母不用那么辛苦。

    定日子后,我就小跑到外婆家,告诉外公外婆:"过几天我家要尝新,你们不用做饭,来我家哦"

    那时,外婆忙不赢,里里外外,像一个忙碌的机器。

    她很少回应我,有时在赶鸡,在喂猪,或者朝我那几个打架哭泣表弟喊骂:“埋!埋!”

    外公每次看到我都很和蔼地笑:“好!好!要得,崽。”

    到尝新这一天,父亲清晨去赶集,购买点荤菜,还有祭祀用的烧纸、蜡烛等等。回到家后,赶紧吃完早餐,又下地去赶季节种水稻。

    双抢:要抢收,还要抢种,跟时间赛跑

    双抢,一个遥远的名词。

    那时家里都种双季稻,早稻熟了,要趁天热赶紧把水稻割了,用脱粒机把稻谷从稻穗上脱下,一担一担挑到晒谷坪上晒,经过几天的暴晒后,用风车把杂草、秕谷和灰尘都扇掉。

    然后,一担一担把稻谷挑到家里仓库,这是完成第一抢,即抢收;

    第二抢,叫抢种,即赶紧把刚刚收完稻谷的田收拾干净,赶牛犁田,又用犁耙把犁开的田耙平,然后扯秧、插秧。

    抢收割和抢播种都要赶季节,赶天气,一直都在抢时间完成,所以俗称“双抢”。错过了时节,稻谷可能要减产,新种的秧苗可能影响丰收。

    每年双抢都是六七月份,恰好暑假,所以我从小就参与了全程。

    母亲总是一副悲观心态:"万一你读书读不好,到时连田都不会种。"

    在我4岁时,母亲就让我力所能及地扯秧,每次一下田,还没开始做,全身便是泥。

    再大一点,就开始递稻谷,小孩在打稻谷脱粒的环节是重要的劳动力。

    大人需要一只脚踩动打稻机,还要弯腰去捡稻谷,一天弯腰好几百次,腰酸背痛。

    如果小孩站在一边能递稻谷的话,大人就只要接过稻谷甩到脱粒机就好了。

    割稻子和打稻子是双抢最痛苦的回忆。

    不但腰酸背痛,还要在打稻中扬起的灰尘、杂草中穿行,更别说身上爬满各种虫子,时不时还要防止突然出现的老鼠和蛇,人在泥泞的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弯腰、割稻、递稻、打稻,很辛苦。

    母亲是家里管家,每天等我和姐姐一到田里就给我们布任务:“你们今天割完这一垄,就可以回家去。”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有闷着头做。

    母亲给我递来一个草帽,我把它扔在一边,母亲在旁边责骂:“蠢子!”我说:"戴草帽没风。"

    事实上,不戴草帽也没风。父母的衣服已经全湿透了,还刚刚下地,他们已经割完一亩田的水稻了。

    今年建党节前夕,父亲连续第三年获得了村里的优秀党员。

    我想变着法子夸下父亲,问他:“你是不是村里种水稻最厉害的?”父亲不好意思笑笑:“不算最厉害的,也应该是比较好的吧。他们一亩产1000斤谷,我种的田可以亩产1500斤。”

    我笑说:“如果,中国有个种田好能手竞赛或者中国种田达人秀,你也能评上了。”

    父亲种田技术好,村里青壮劳力都外出打工了,所以很多人都把耕田给父母种。

    那时我们家唯一的经济收入就是种田。所以父母仗着还年轻,来者不拒,最多的时候种10几亩地,全是手工劳作。

    “今天要把这丘田水稻割完。”母亲给我们下了任务。可是一直到中午12点了,还差三分之一,母亲看了看已经被太阳晒蔫的我,眼神犹豫一会儿,坚定地说:“割完水稻,下午晚点出来。”

    我咬紧牙关,望着毒辣的太阳和一动不动的水稻,蹲下身子,一边艰难地挥舞镰刀,一边听母亲的苦难教育:“如果你不好好读书,以后就是一辈子这样种田。”

    就这样,等到割完水稻,已经是下午2点,没吃饭,之前吃过的西瓜早就出汗出干。

    上岸之前,为防止火辣辣的太阳把皮肤晒伤,我用湿润的泥巴把膝盖以下的部位全部糊好,可是一走到路上,脚板像踩在火炉上,烫得我直跳。

    母亲在后面喊:“捡有草的地方走。于是我跳到草地上,果然脚板清爽多了。”

    回到家,赶紧吃完饭,等不及洗澡,把两条凳子一并,便睡着了。

    睡到一半口水悠悠的时,突然听到“轰隆隆”的一阵雷声。

    村里人跟着了大火一样地四处大喊:“下雨了,收谷子啊!”父母像触电一样地从床上弹起:“快!”我也一翻身就起来,往晒谷坪上跑。

    若是晒好谷子淋了雨,不但会误了期,还可能让稻谷发芽,那样就卖不出好价。

    晒谷坪、割水稻、递水稻

    收水稻、交公粮

    等我跑到晒谷坪,父亲已经收了一半,我连忙拿着扫把帮忙扫。

    那时,家里没有水泥地,都是土坪,为了让稻谷能更好地着热、更快地晒干,不知道祖上哪位聪明人,想到一个土办法,即挑一担牛粪,兑上水,然后把黏糊糊的牛粪水刷在土坪上,经过一天的暴晒,土坪便又干又硬,谷子比以前干得快很多。

    这时,我和姐拿着竹扫把使劲往谷堆中央扫,飞舞的灰尘和稻草,擦得我全身很痒,顾不了那么多,又是一阵闪电,轰隆隆……

    一阵手忙脚乱,我们终于赶在下雨之前把稻谷收好了,盖上薄膜、稻草,又压上几块石头。

    刚忙完,暴雨如期而至,砸在灼热的泥土上,泛起一阵灰尘,又扬起一股泥土的清香。

    我和姐被暴雨追得哈哈大笑,一路狂跑。

    跑到一半,我听到姐惊叫一声,突然刹住了身子,僵在那里不动,我连忙跑到她前面,一看顿时脊背发凉。

    在我们前面路中央,一条黑白相间的蛇在弯曲着身子匍匐前进。“下雨天蛇洞里闷热,蛇都出来乘凉了。”姐姐轻声跟我说。

    老家与“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的永州是同一纬度,湿度也相似,所以各种毒蛇横行,我知道他们到底有多毒。

    听到我们惊叫声,其他收完稻谷的乡村邻里都围过来,胆大的说:“都别动。”

    取过扁担,小心翼翼地照准蛇的七寸打去,按住后,又叫家人赶紧回家拿个蛇皮袋来,将蛇皮袋张开口,放在蛇头部,然后放下扁担,蛇刚挣开束缚,就钻进蛇皮袋。

    “明天赶圩,这条毒蛇至少可以值几百元了,”捉蛇的人心满意足,围观的人无不羡慕,“值得几百斤谷了。”

    下午其实并不能睡得太晚,15点左右,正是太阳最毒热的时候,感觉整个房子都被晒晕了,家里耕牛是最大固定财产,得好好伺候。

    我把牛赶出去,放到水草丰茂的地方,再去割水稻、递稻谷。

    收完稻谷还得交公粮,也就是把一部分丰收的稻谷送到镇上的粮仓。

    叫来一辆拖拉机,把堆了半屋子的稻谷装上麻袋,一麻袋一麻袋地扛向拖拉机,司机手握一根铁棍子,塞到拖拉机嘴巴里使劲摇晃几下,拖拉机就吼叫起来,我和父亲跳上拖拉机,像一个战士一般随车出征。

    我读高中时,父亲有一年生病,我便成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除了太瘦弱不能挑谷、不会犁田外,其他活儿就全要干。那时,姐姐为了减轻负担,已经外出打工,家里也没种那么多田。

    再到后来,大部分都开始种一季稻,没有了双抢,也就没有那么累了。不过,到这时,父母也已经老了。

    尝新,尝辛

    我已经忘记最后一次在家里尝新是什么时候了,记忆中,每次尝新都会做一大桌菜,都是家里新鲜摘下的瓜果蔬菜,还要宰鸡杀鸭,敬奉祖先神灵。

    学甲骨文我才知道,中国在商朝时,整个国家最大的两件事就是:在祀与戎。其实在当今我们老家,最重要的事情依然有“在祀”。

    每逢重大节日,都必然会要祭祀,都很重视,尽管我们村的公共堂屋已经倒塌,但母亲依然会在灶前、屋前、屋后、床前烧香祈祷,神情肃穆庄严。

    终于,可以动筷子。“真好吃。”我不由得感叹一句,这是我的感想。我不能动筷子,必须得外公先动第一筷,接着外婆、父母,最后,是姐姐和我。

    后来听郭德纲讲相声,他经常会说:感谢祖师爷赐予我这一口饭吃。我才想起,尝新中从祭祀到动筷的讲究,其实也是要感谢祖上和长辈赐予我一口饭吃。

    “这新米不错,味道好。”外公感叹。

    “这米碾得也不错,刚刚好,又圆又大。”二舅补充。

    “来,这一碗是刚刚祭过祖的,”母亲把装在一个杯子里的饭倒在我的碗里,“保佑你乖乖道道,考大学。”

    乖乖道道是健健康康不生病,考大学则是农村人对后辈甩掉农民帽子最大期望,这两点是农村大人对孩子最好的祝福。

    我埋头猛吃,并没觉得这新米与老米有什么区别,倒是觉得这种庄重神秘的氛围很有意思:明明是一样的味道,为何大人会整这么多的名堂?

    后来我考上高中和大学,离家越来越远;毕业后又到北京工作了很多年,很难得再回一趟家,这期间参加过很多应酬、大餐,尝过很多新菜,比如看上去跟粉丝一样的鱼翅,嚼起来并没有多么了不起的鲍鱼,看上去跟大草鱼一样大的龙虾,几乎尝遍了全国各地特色小吃。

    也经常进出五星级酒店,都是以前没有吃过的“新”,都没有家里尝新的那种敬畏和新鲜感,以及美好的回忆我想,也许没有体验过种粮食、收割粮食的辛苦,所以也就体会不到“新”菜的美味。

    就像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是难以读懂“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那份宁静;没有在战火硝烟中出生入死,是难以体会到和平的可贵。我在家中与其说是尝新,不如说是在尝“辛”。

    一天下午5点,我抱着孩子走出房门去买雪糕。

    太阳把整个城市烤得像个蒸笼,我望着烧得正旺的像一个通红煤球一般的太阳,树叶纹风不动街上行人很少,夕阳西下,把城市一座不高房子照射出的影子,正好投射在我脚下。

    我想起了我的老家,也是这般景象,这时我应该要去放牛了,父母已经把打稻机踩得隆隆作响,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服,想起这时候的他们可能还在太阳下劳作,我甩了一把脸上的汗,差点掉下眼泪来。

    注:尝新节,俗称“吃新节”,是湘、黔、桂等省区仡佬族和苗族、布依族、白族、壮族的传统节日。时间:每年农历七月初七。每年夏历六七月间新谷登场时择日举行。

    节前,主妇们到田间摘新谷,舂出喷香的白米。节日早晨,各家主妇蒸好新米饭,煮好鲜鱼,即邀年老客人,带着儿童来到田间,祭祀祖先,然后全家聚餐,以此预祝五谷丰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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