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成绩优异，这一点颇让父母引以为傲。上小学时，有一次开学典礼过后，母亲说:我和你爸在校外看你上了三次领奖台，你爸哭了。这句话深深震撼了我幼小的心灵，在我看来，父亲这个粗犷、威严的陕北汉子是没有泪水的。可能，那三张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奖状，让他看到了我日后必定有所作为，然后光宗耀祖，他喜极而泣。家里的墙壁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赚足了来客的羡慕与称赞。在岁月的消磨下，奖状变得蜡黄、残缺、褶皱。后来因其影响到家里的美观，母亲才极不情愿的将它们封存箱底。不过还是会时不时地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欣赏，它们是母亲的精神食粮。
高中时，我理所应当的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学，并且进了重点实验班，成了市里所谓的“天之骄子”。在漫漫求学路上，我发现:但凡是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都戴着厚厚的眼镜，笨重的眼镜塌陷了他们的鼻梁。也许若干年后，一代又一代的莘莘学子都将变成塌鼻子，从此我们民族区别于外族多了一条外貌特征的区别--塌鼻子？！他们眼睛浮肿，一脸的病态；他们行动迟缓，宛若病猫；他们深沉，不苟言笑，好像人人都是圣贤。我所在的班里，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唯独我和一个女孩一天倒是轻松自在、自由散漫。据听说，那女孩中考成绩离学校最低录取分数线都差了好几百分，不仅进了重点实验班，更被和蔼可亲的班主任安排到第一排就坐。我初次进校时，正楼赫然出现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正道直行。后来变得黯淡无光，校园里没了光明，笼罩上了黑暗。
第一次中期考试过后，我的高中求学之路彻底发生改变。
成绩公布后，我的成绩依然是名列前茅。然而这次我没有得到盛赞，却成了人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在他们看来:“一个平时经常上课睡觉，不写作业，不守校规校纪的同学，怎么会考出好成绩？”一时间我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鼠。周围投来一片片鄙夷、愤懑、不屑的目光，像一把把利刃，直击我的要害。他们不仅仅学习出类拔萃，更是武林高手，他们用眼神便击溃了我--他们文武双全！陆续有同学向老师打我的小报告，很快我便被请到办公室--接受审问。
我天真的以为，身为教师，应该深得孔老夫子“因材施教”之理。在九年义务教育下，我渐渐地摸索出独有的学习方法。于是大谈特谈我的学习经验，我以为我能得到她的认可，可我以为的终究是我以为的！未等我说完，她纤细的手拍到桌子上，桌子为之一颤，为了与桌子共鸣，我也打了一个哆嗦。樱桃小嘴里衍生出一段文字，“我教书十几年，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不要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我，抄袭就是抄袭。”我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展现出无尽的委屈，但我终究是没有张口反驳。
“好好反思自己，下不违例。”说罢，她扬扬手，示意我出去。
我耷拉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走出这地狱之门，我五官尚好，却精神褴褛。
十月的天真冷啊，毛乌拉沙漠的凛风阵阵袭来。操场上空无一人，我蜷缩在高高的铁丝网墙下，流下了失落失望而又愤懑的泪。我成了落寞的孔乙己，也成了自以为是的阿Q！
往后的日子，我依然不写作业，在空洞乏味的课上照例昏睡，也在大肆地反驳着老师的观点……国人素有“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观念，处于青春期的我，身体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叛逆的个性也日益凸显，我在离经叛道的道路越走越远。
每逢考试，倘若是酷热的夏天，我会穿上厚厚的棉袄，用满头大汗彰显答卷时的尽心尽力；倘若是寒冷的冬天，我会穿上短袖，踏着“人”字拖鞋，慢吞吞地走进考场。考场里笑声鼎沸，我泰然自若。我用瑟瑟发抖证明着我答卷时的紧张。会在数学卷子上公然地写下一行又一行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也会在语文卷子上写下“三角函数的证明原理”。我终于成了班里成绩最差的学生--甚至不及那个坐在第一排的女生，我终于遂了“他们”的愿。
高二时，我被下放到普通班。在老师们的眼里，成绩好的学生，一切都是好的，而我们这些所谓的差生，便一无所有。他们义愤填膺地抨击着当下教育制度的种种弊端，却没有丝毫的行动力。他们呆板的复制教材上的知识，然后冠冕堂皇地粘贴在课堂上，开启只为考试的教学模式。渐渐地，我厌恶了课堂，更厌恶了学校繁琐的规章制度，在我看来，一切都是那样的虚伪。于是，退学的念头在我心中萌生。
当我把退学的心思告知家里时，立马掀起一场家庭风暴。先是父母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其次是爷爷奶奶的苦苦劝告。父母甚至动用亲戚朋友来拯救我这个叛逆的浪子。
我的爷爷以秀才自居，父亲是高材生，在他们看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仿佛我只有好好读书，日后才能成大器，才能有所作为，然后光宗耀祖。我很小的时候，爱好书法的爷爷就教我写毛笔字。许是天赋差，写出来的字像画出来的画，延续至今。父亲在我小学的时候，便要求我每天看一小时的课外书。慢慢地，这成为我的一种习惯，我庆幸自己现在依然保持着这样一种习惯。
迫于家庭的巨大压力，我这节脱轨的车厢，无可奈何地回到学校的轨道。
在一次整顿校规校纪的行动中，我因一周连续三次在厕所抽烟被抓，年级主任把我请到办公室。
主任大肚腹便便、双手叉腰，肥厚的嘴唇一张开，露出两排结实的大黄牙。操着一口地地道道的陕北方言，大骂我是学校的败类、渣滓、畜生、猪狗不如……我的脸一会红一会绿，漂浮不定。尔后双手抄背，踱着步围绕着我转圈，三圈过后，顺势缓慢地落在黑色皮椅上。长舒一口气，却笔直地涌入我的鼻道，我一时竟无法判断出这是一股什么味道。这股我闻所未闻过的气味，麻痹了我的心肺，麻痹了我的大脑，我开始变得头重脚轻、迷迷糊糊。主任继而熟练地从黑西装 左侧兜里摸出一支“延安牌”香烟，左手泛黄的食指与中指轻轻夹住，递到嘴边、点燃。吐出一段又一段淡青色的烟雾，一段文字伴随着烟雾迸发出来，“好小子，你不妨算这样一笔账，你一天烟钱十块，假使你把烟钱省下来，十年之后，可换一辆小轿车。主任我抽烟二十余年，如果当初不抽烟，现在我可以买个奥迪。”我心里惊呼道:“主任不愧是主任，考虑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我信服地连连点头。
挨了批评，受到学校的处分，还得在全校师生的见证下做深刻的检讨。仿佛我做了检讨，就真的能戒烟？！
这一天很快来临了。早晨，天气阴沉，操场上弥漫着一层湿气。升旗仪式完毕后，到了我做检讨的时间。面对几千人齐整的师生队伍，我竟没有丝毫的紧张。我尽量挺起略驼的身板，迈着不大不小、均匀轻盈的步子，机械地走上旗台。绷直手指，面向耷拉着脑袋的国旗庄严地敬了一个礼。转身，身体呈九十度，对着全体师生虔诚地鞠了一躬。学生队伍中飘出阵阵笑声，大概是我过于庄重的缘故吧！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后，我学着校领导讲话的模样，对着话筒“喂、喂”了两声，广播里呜拉一声响。检讨如流水般从我嘴里倾泻而出:
“我错了，我不该在学校抽烟。我让洁净的校园笼罩上了烟雾，所幸没有惊动消防员。主任骂我是学校的败类、渣滓。我深刻反省了自己，我不仅是败类、渣滓。一旦进了厕所抽烟，就成了黑暗中蠕动的蛆虫，见不得光明。我玷污了优良的校风，对学生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痛定思痛后，我决定痛改前非。”
…
…
我从头读到尾，又再一次从头读到尾。重复了六次之后，结束了我的检讨。
此次检讨显然是深刻的，学生队伍中笑声鼎沸，一浪高过一浪。又发出阵阵嗡嗡的议论声。教师队伍中，有的低头抿笑；有的似笑非笑，表情僵硬；有的捂嘴窃笑。只有主任的脸铁青着。
这次检讨过后，主任大发雷霆。我被停课两周，回家反省。
高三时，我沦落到年级最差的班里。它确乎是最差的班级。这个班自打成立，学生就没有齐过，教室里总有几个空荡荡的座位。直到毕业晚会，班里才全员到齐。晨读课上，课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食品，晨读时间成了就餐时间。晨读结束了，早餐也结束了。为了度过无聊的上课时间，时尚杂志、小说、手游应运而生。我在那段时期读完了《狼图腾》。有的同学从家里带来抱枕，于是大家纷纷效仿，手握抱枕睡觉确实舒服。有一同学独辟蹊径，外面购得一只小白兔，上课时手拿青菜把玩，颇为怡然自得。有一女同学自以为美艳无双，上课时间成了她化妆的必修课。铃声响起，她开始梳头、描眉、戴美瞳、涂口红、抹油抹粉。下课后立在楼道口，风情万种，引得大家连连称赞其为女神。传闻她曾买一价格不菲的自拍相机，但因其自拍过于频繁，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相机就坏掉了。
我的第一任同桌是复读生。这位仁兄算起来是我“高六”的学长，在过去的三年高考中，他均未考上本科，这是他读高三的第四个年头。初次听他讲述求学史，我哭笑不得，也颇为震惊。古时读书人有屡试不第者，没想到这样的事例竟发生在当今时代--可怜亦可悲！倘若日后他得偿所愿考上大学，愿其不再步范进中举的后尘--大喜过望以致疯癫。与我短暂的邂逅以后，他便转学了，此后再无他的音讯。
我的第二任同桌与我志趣相投。我们都爱好棋艺，我技术精湛，他略微肤浅。他认我做了师傅。每每切磋棋艺，一上午的时间便悄然流逝。在我精心调教下，他棋艺大增，大有赶超我的趋势。在别人奋笔疾书时，我们溜出教室，大汗淋漓地驰骋在球场上。我们用两盒“芙蓉王”牌香烟收买了长脸门卫大叔，大摇大摆地走出校门。梦游在繁华的大街上，啜饮着“麦克风”奶茶，谈以前，谈现在，谈不可知的未来……
临近高考前的一个晚上，未老先秃的光头数学老师检查我们练习完成的情况。走到我的面前，冷冷地扫了一眼，对我说:“你属于免检产品。”继而指着我的鼻子:“像你这样的学生，别说考本科，考大专都难，一天在校无所事事，还不如滚回家坐等高考。”此话一出，一只伏在我胳膊上吸食新鲜血液的蚊子立马昏厥过去，再无生命迹象。老师所说的话竟产生了比杀虫剂还大的威力，这是我所没想到的。我以前只是觉得他的光头可以照亮整个校园。我立起身子，一本正经地回了他一句:“谢老师指点，我正有此意。”于是我便离开了学校。
高考过后，学校的光荣榜上赫然出现我的名字，点缀着一张高一时所照的青涩照片。一时间，学生惊叹，老师陷入沉默。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能上光荣榜，堪称奇迹。我获得所有人的盛赞。我在学校三年的时间，一直默默无闻，离开之际，却成了传奇人物！以后也会有和我一样的传奇学生。我们的教育制度也终将有改变的那一天。
时至今日，我仍不后悔当初年少轻狂时的所做所为。如果我成为中规中矩的学生，我可能会上名牌大学，而不是现在的二三流大学，但我的青春却会成为一张空洞的白纸！我的骨子里依然流淌着叛逆的血液，尽管有时走着走着，却困在了原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