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鲁迅的杂文是出了名的又准又狠，他这一生，与很多人打过“笔墨官司”，像胡适、林纾、顾颉刚、梁实秋这些文人都被他写文痛骂过。其实，除了“笔墨官司”，他还打过真正的官司。
那时，他只是教育部的科长，而被他告上法庭的，却是他的大上司——教育部的部长章士钊。后来，这个事成了民国时期文化界非常有名的一桩公案。
章士钊在民国历史上也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在孙中山的广州军政府当过秘书，又做过段祺瑞政府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总长就等同于现在的部长。电影《建党伟业》里，毛泽东去北京筹款，打算与蔡和森等人赴法留学。其中有一幕，蔡和森问毛泽东筹到钱没有，毛泽东给他一个两万的折子。这个两万块，其实就是章士钊帮忙筹集的。
那么，是什么事引发了鲁迅与章士钊如此大的矛盾，非要闹上法庭不可？这场官司，最后结果谁胜谁败？
这，还得从头说起。
1912年，南京临时政府成立，鲁迅应教育总长蔡元培之邀，出任教育部社会司第一科科长。8月，鲁迅又被任命为教育部佥事，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助理，也是科长级别。而此时，教育总长早就换了几茬，由蔡元培换成了章士钊。
当时，鲁迅还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兼任国文系讲师。1924年2月底，教育部任命杨荫榆出任女师大校长，这位杨女士是中国第一位女性大学校长，她在历史上名气不大，但她有个出名的侄女，就是钱钟书的夫人、2016年刚去世的杨绛。
杨校长一直在国外苦读，错过了五四运动，错过了辛亥革命，不了解国内的革命浪潮，也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她要求学生一门心思地读书，狠抓学风，反对学生涉足政治。可当时的女学生思想活跃、信奉自由，关心国家大事，对杨荫榆的管理风格非常不满。
1925年1月18日，女师大学生发动“驱杨运动”，宣布即日起不再承认杨荫榆为校长，由此引发了一场“女师大学潮”。这次学潮的领导者和策划者，包括大名鼎鼎的许广平，还有后来被鲁迅写文章纪念的刘和珍。
对于这次学潮，鲁迅一直站在学生这边，他坚决支持学生的举动，引起了大领导章士钊的不满。章士钊一方面看重杨荫榆，另一方面他看不惯女师大学生们蔑视长上、礼教全荒。对鲁迅他一开始来软的，他派人和鲁迅交涉，封官许愿，大意就是说，你别闹，将来让你做校长。被硬骨头的鲁迅一口回绝了。
软的不行，章士钊只得来硬的了。
8月12日，章士钊给临时执政的段祺瑞呈送了一封公函。公函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做官就应该恪守本分，服从命令，可是我们教育部的这个周树人同志啊，他纠合党徒，参与学生闹事，惹是生非，违法抗令，还做了女师大校务维持会总务主任，实在是太过分了，我们需要免他的职，以示惩戒，您看这样可不可以？
在“以示惩戒”后面，他还打了个括弧，写着：要免鲁迅的职还缺少“高等文官惩戒委员会核议”，稍后补办。
什么是“高等文官惩戒委员会核议”呢？按照当时的《文官惩戒条例》规定，文官受处分，需要上级草拟一个惩戒文书，说明事实和理由，按照程序逐级上报，最后交给高等文官惩戒委员会审查，以他们的审查结果为准。如果委员会不同意这个处分，就算是贵为部长的章士钊也是奈何不得的。
也就是说，章士钊撤鲁迅的职，是违反程序的。可段祺瑞在收到公函的当天，就大笔一挥，下令照准了。
于是，鲁迅，这位在国家教育部工作了14年，多次受到嘉奖的科长，被免职了。鲁迅的倔脾气在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来了，他跑到平政院，交了30元诉讼费，把章士钊给告了。
平政院是袁世凯统治时期开始设立的行政裁判机关，专门审理官员违法案件，类似于行政法院，直属于总统。而这一次鲁迅要告的不仅是章士钊，还包括章士钊领导下的教育部。
在打官司的策略上，鲁迅也很有智慧。对于自己到底有没有支持学生闹事，该不该被免职，他避而不谈，只是牢牢抓住“补办”大做文章。他说“补办”违反了法定程序，是对《文官保障法草案》的亵渎。教育部说我“违法抗令”，你们免我的职才是“程序违法”。
另外，鲁迅还说，我被免职的原因之一是做了女师大校务维持会总务主任，可是我收到这个校务主任的委任状是在8月13日，章士钊的免职状是8月12日写的，那时我还没做女师大校务维持会总务主任。章士钊这样说我根本就是“认定超前”，实在是不合理。
章士钊无可奈何，只能以教育部的名义，在答辩状中委婉地承认“补办”确实程序违法，接着他辩解道，当时女师大形势严峻，如果不果断处分鲁迅的话，只怕其他人会跟着起哄，学潮就更难平息了。
然而，平政院没有理会章士钊的这一套，最终，一纸坚认程序的裁决书下来了，撤销教育部对鲁迅的处分，鲁迅官复原职，回去上班，补发拖欠工资。鲁迅赢了，章士钊自知理亏，辞去了教育总长的职务。
在案件审讯期间，鲁迅的同事兼好友许寿裳公开在《京报》上发表《反章士钊宣言》，对鲁迅给予支持。鲁迅还发表了著名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文中将章士钊比作“落水狗”，还说对付“落水狗”一定要穷追猛打。
最后我们再回头看看，当年一个小科长可以告倒部长，最关键的，还是得益于民国时期的文官制度，以及“先服从法律后服从上司”的文官行为准则。当时用条文确定了上级处分下级的法定程序，这就使得此类的行政诉讼，做到了有法可依。
所以说，鲁迅赢了官司，牛的不仅仅是鲁迅，更是民国的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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