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

一、看鸡还是鸡

这只鸡，还是只母鸡，直盯盯地对着我，挥之不去，——大半夜的，这算啥子球回事嘛！它还在看，盯鼓眼睛看，灯白晃晃的光天化日样，眼睛里跟老子满满的是猥琐。老子左右看，想抓个东西来遮一下，就这么“鸡鸡”对鸡鸡的成何体统嘛！偏偏昨晚上几爷子整了火锅，便秘，蹲在这坑上动弹不得。

龟儿子想起又好笑，老婆前几天回乡头捉了这只鸡回来又不杀，就放在这厕所里，昨天还生了一个蛋，还是儿子去捡出来的。小手将蛋举得老高，鸡屎拉撒地就往老子身上扑，口里还叫着：“爸爸，蛋蛋”。

鸡捉回来那天就骇了我一跳，推门进厕所，悚然发现有个生物立咚咚站在那，不声不响地，一眨不眨地！——这么私密的人类空间，还有它物共处！——害得老子还得背到它点嘘。更可想而知，如今还这么蹲下身子，与它这样近距离赤条条相对，面面相觑、鼻息相闻、臭味相投，这是一种怎样的画面啊！想起老婆干的这事，你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要吃它就不能杀了再拿回来吗？！一会你又说要送给刚刮了娃娃的舅母子，你就对落落地送过去不就完了吗？！你居然说它快生蛋了，等蛋生下来好给幺儿吃！——我也是遇得到！就为了这一块钱的蛋，整得这个厕所像鸡窝一样！还好这是一只母鸡，一回来就安安静静地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那要是只公鸡，那还不整翻天啊！

——我也是养过鸡的，有一只公鸡就给我的印象最深，狗日的斗性十足，看到谁就和谁怼，老子不小心还被它啄了两次，脚杆青痛，我看到它还要绕到点走；它居然还和我那条护院的土狗怼，怼得那条很有脾气的狗一点言语都没得，也是看到它就踅；它见人就怼，尤其是生人，一照面就颈毛竖起、蓄势待发。狗日的，渐渐地把那条名为码悍的护院狗的职位给硬生生抢了，专门看家护院。整个院子就只有他趾高气扬。雄鸡一唱天下白，它不叫，天就不敢发白样！我书院十几只母鸡，它想踩哪个就随便踩，踩得一地鸡毛，事毕它球事没得扬长而去。有一回，来了个好友，我叫厨师老张杀鸡，就杀那只公鸡。老张高声答应，他也曾被这只鸡啄过，算是犯了众怒了。张师左手提刀，右手出掌，一上去就把它拎住了，倒提双脚就往厨房走。我用看书的余光最后瞅了一眼那只鸡，它的眼睛一眨不眨，硬气十足。我不知是恻隐了，还是感应到了它的不服，忙叫住张师，将它放了。朋友在旁笑曰：“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最后我一只鸡也舍不得杀，打电话叫鸡贩子杀好一只送上山来。——因为公鸡要报晓兼护院，母鸡们要下蛋，各有重要任务，杀之不好。——最主要是，我觉得我的母鸡也都很可爱，尤其有一只黑母鸡，她是唯一不受公鸡欺负的，因为它会飞，飞得高得令那只公鸡怒火填膺又望尘莫及，。它还会独自溜进我的书房，一飞而上到我最高的书架上蹲着，彷佛书的气息令它很安逸。有几回我去找书，猛然抬头发现它高踞其上，还神态自若。如不是怕它屙些鸡屎在书上，我都不忍心打搅它。母鸡们都会捉虫生蛋，生很多蛋，我一等凑齐三五十个就忙着拿回家去给岳母，给刚生了孩子的外甥女，忙着开车去成都给在那上班的妻子送去。虽然她们看到我送去的蛋并没有我预期的那样惊喜和赞美，但是我的内心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回到山中书院，少不了会犒劳鸡们一番。后来，我山上的鸡据管家称是跑了一些，被黄鼠狼祸害了一些，还有两只被池子里的鳄龟给咬了，死了的，都就地掩埋了。后来所有人都嘲笑我说，听你管家说你的鸡又丢了？又被黄鼠狼偷了？又被鳄龟咬死了？——言外之意也只有我这么好骗，其实是大家见你不忍见其死，更不忍见其被杀，趁你出去云游，就东一只西一只帮你超度了。——我似信非信。

二、看鸡不是鸡

我还蹲在厕所里暗运内力，平时我蹲厕所就喜欢看手机，今天我只能看这只鸡了。它盯着我，我盯着它，幸好它不是公鸡，要防到它乱啄；但是母鸡也不行啥，性别上有障碍啊！问题是它老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子看，看得你心头发毛啊！看久了，人都会得神经病。是似曾相识吗？还是你在思考鸡生吗？有一点我敢肯定，狗日的它有思想，有灵魂。这时你突然会悟起庄子造的那个成语——悬疣附赘。意思是说所谓的生命就是在灵魂上长了累赘的身体，而这个生命体的身体就如同在自由的灵魂上长的一个瘤子，给无形的灵魂套上了一个具象，也禁锢了灵魂的自由。只有等这个“瘤子”病变痯脓破裂了才能得到解放，庄子又给它造了一个成语叫——决痯溃痈。只是庄子感叹的是灵魂被人体套住了，而我这时感觉到有一个灵魂被鸡身套住了，而这个灵魂与我们的灵魂并无高低之分，只是被套于不同的生命体而已。人自以为高人一等，鸡鸭犬马们可能并不这样认为，它们或许还在看人类的笑话，看这些傻逼如何折腾。——反正我这时就丝毫没有优势之感。

我突然有些幡然悔悟当年的那些妇人之仁，舍不得杀鸡，害得它们迟迟不得摆脱身体的枷锁。那只公鸡被倒提着的大无畏的眼神我也读错了，它那么努力地为终身奋斗，眼看可以引颈就戮，却被这个呆子坏了好事。我的那些鸡们但愿都是被人超度了的，不然死而不得其所，终是憾事。难怪庄子们会弹冠相贺还载歌载舞地对待死亡。这其中的原因，可能那时因为人类还未走远，对生命的真谛不乏洞若观火的真人；当然也或许是，那时人类与动物分道扬镳不久，都是茹毛饮血过来，生命的安逸度远不及今天的刺激，倒可能与今天的鸡鸭犬马们感受接近。所以悲天悯人的佛陀把人类也列为六道之内，与牲畜一样，同属于需要争取脱离的苦海。

这只鸡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盯着它，它盯着我。而我除了条件反射的遮掩点羞耻，内心似乎已与它没有隔阂。看到它这个倔强的样子，我又对我那个老婆生出一些埋怨来。看把人家整的！好好的一只鸡，杀就杀了吧，偏偏捉来放在这人类的密室中，厕所的瓷砖虽然廉价，但太过光洁，是人都可以想象它会有多么地不合时宜。光天化日地被人看着下蛋，无处躲藏，颜面何存？大半夜的头顶上照着大灯，对面还蹲个大汉耗着，都疲倦透了还得把眼皮硬撑起，搞得像一个被双规的公仆，一夜之间鸡毛落一地，受这洋罪！

有趣的是这个小区里像我老婆这样的农村长大的妇女占绝大多数，估计很多家厕所里都关得有鸡。因为她白天还在叽叽喳喳地摆，几楼几楼的哪些婆娘客回去捉了鸡鸭鹅回来。说是疫情又来了，万一又封了小区，没得吃的咋办！——这年头，人们多误以为城里人会生活，而事实上多半城里人过的却是非人的生活。就拿吃的来说，城里人啥都可以吃，吃得百毒不侵，至死方休。而农村人则很讲究，蔬菜非自种的不吃，打农药的菜都是卖给城里人吃的；动物肉非土养的不吃，饲料激素喂大的都是供应城里的。——于是一些“出身高贵”的鸡就离开农村那些阴暗肮脏的鸡圈来到城里光洁亮丽的临时鸡圈，开开眼界，权当换一种死法。这些鸡们真是开了眼界了，老婆摆得经事有劲。——“回乡进城都要核酸检测，连鸡也都做了核酸的。你看鸡的待遇好高！哈哈哈！”——出身高贵的鸡就是不同。

之所以称之为“出身高贵”，那是相对于那些在城里买不起房的农村家庭而言。不知从何时起，农村人，尤其是男人，在城里买一套住房，成了这个时代农村优秀男人的标配。不信，你讨一个婆娘看看！——城里没房，你就根本讨不到婆娘。成功的男人在深圳、在省城买房；优秀的男人在市里买房，一般点的男人在县城买房，最差劲的男人也要在镇上买房嘛。窝在乡头你再能干，一天挑一百桶粪，一个人种十几亩地，过去要算十里八乡姑娘们的抢手货，现在有鸡巴卵用，球哪个女人嫁给他，没穷死都要被眼死！

我有个表弟就有点杠，他读了点书，铁定地说，这个就是那些房地产的阴谋，故意价值导向，赤裸裸的裹挟，老子就不信。——他不信，所以奔五十了，还光棍一条，早前讨了个婆娘，嫌丢人，跑了。他还信誓旦旦嘴硬，“这样的婆娘，给我还不要，她倒是看上我这个人，还是看上我的钱啊？！”

我晓得他说的是对的，大概人们都晓得他说的是对的，然并卵，大流，哪怕方向错误，大流所向，便是正道。人不随大流，就只有被淹死下场！人不走“正道”，就属于歪门邪道。

如今，农民进城买房置业，就是大流，也是“正道”。不然你看城边那些五花八门的各种开发区，球企业没几家，倒是东一簇西一簇地修了好多楼盘，这些楼盘的接盘手主要就是周边农村的有为青年。他们从小出去打工，赚了钱衣锦还乡，先在家乡修新房，修好后发现不尬利，又倾其所有进城买套房，或给个首付。这样才能风风光光讨个老婆，然后再夫妻打打伙伙打工赚钱还贷过日子。儿子在城里买房，父母在乡里有光，暗地里当然也晓得撑起不易，所以多半老人留守乡里种粮种菜、养鸡养鸭兼带孙儿，暗中也为儿女使点劲。于是下来，农村人又有总结了：“千万莫带儿郎，焦娶媳妇又焦房”、“还是养女好，不愁嫁来又防老”。——我那个表弟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虽然光棍一条，内心却相当平衡，万事嗤之以鼻。

我住的小区，广到周边几十里方圆的开发区，就是这样的楼盘和居民结构。他们丢弃农具，抛荒田土，从农民变为市民，家住城里又脚踏农村，随机应变。所以他们家家户户的厕所或阳台养鸡养鸭已经不是稀奇事。——当然里面也有很多遛狗的，因为遛狗更有那种范。——这些小区楼下的业态最多的就是麻将馆，男人女人都喜欢进进出出，宣示身份和地位。打得小的混个脸熟，打得大的受人高看一眼。那些只晓得打工赚钱又不打牌的都被诀成傻舅子、脑壳有包。

三  看鸡还是鸡

厕所蹲完了，睡意也没了，我走到阳台上呼吸一口空气，四周密密麻麻的阳台厕所灯光，在最黑暗的黎明时分，格外明亮。整个小区，几乎所有的阳台和厕所门窗，都自行安装了亮刷刷的不锈钢防盗栏，我以前很不解，现在看来至少有一个理由——怕鸡飞出去了。所以这些房子在我的认知里就多了一个不太雅的功能，——笼子。其实笼子这个名词早在几十年前，开始住进楼房的城里人，就已用来自嘲他们的蜗居了。如今看来，这些民居还真是笼子，既可关鸡鸭，更可关人。特别是疫情特别的年代，人们就老老实实地被赶进自己买的笼子里封起来。封就封吧！叫居家隔离也行，叫动态清零也行。尤其数这些小区的老百姓良善，都是些“先天下之忧而忧”，“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好人民。为了支持防疫，不给国家添乱，就自动自觉地关在家里看刷抖音造三胎看新闻联播。反正也饿不着，——厨房有菜、冰箱有肉、厕所有鸡，阳台上还挂满腊肉香肠。城市是前沿阵地，农村还有大后方。人们就像呆在家等一阵风过去，唯一关心的是，千万别在自家小区发现疫情，若果有，整个小区便真的成了鸡圈了，都踮着脚丫伸长脖子叽叽喳喳鸡飞蛋打般地乱成一团。这个时候只有那些真正的鸡们反而蛋定，就像与我对视的一样，不声不响，视死如归，了然生死，看你人类如何折腾！

我又想起我那只会飞的黑鸡，我一直以为它肯定有个很远大的理想，那就是飞得无限高。它要是在我的厕所了，我会让它飞，一飞冲天，俯瞰这个小区就像几栋精致的鸡笼；再飞高一点，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鸡笼；穿过云层，如鲲鹏一般昂扬展翅，扶摇九万里，它还会惊奇地发现，它所飞离的世界，竟然就是一只巨大的黑鸡。

——其翼若垂天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