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光景,满目的枯黄,散落在这个并不宽敞的院子里,院角里肆意斜躺的上了年头的腌菜缸正随意地往外渗着不名的液体,是前夜积下的雨水,亦或是未洗净的菜渍莫名正发散出令人作呕的臭味……
“吱嘎” 油漆斑驳的木门被从内而外推开了,笨拙的转轴像发出刺耳的声音,不堪重负的扇门沉重地晃了晃,这一切尚来不及让人晃过神来。“你进去吧,他要见你,我真是命苦,可怜的孩子一辈子都没过过舒心的日子……”后面的话被刺耳的哭泣声掩盖了,声音还是一样的刺耳,但刻薄中确添了几分真正的悲恸,也许到了这个时候才激发出这个刻薄妇人内心那个叫“母爱”的东西吧。但很快当她试图想将身边因害怕而紧紧拉住她的玲玲的手交给胖硕妇人的时候这个念头就被否定了,胖妇人眼睛里一如往昔的蔑视让她只是站在那里淡淡地回了声“知道了,妈!”。
阿珍深深地吸了口气,轻轻地掰开玲玲紧扣的小手,快步向木门走去,像似逃离什么,又像似迎接什么。
昏暗的内屋除了浓重的药味,风箱般沉重的喘息声,就剩下断断续续地咳嗽声,“咳…咳…你来了,我…怕是过不了今天了,玲玲跟妈以后…”在听到床上那个苍白的肤色上涌起的不正常潮红的男人难得清醒的声音后,阿珍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了,一股令她几乎感到窒息的不甘、痛苦、悲伤瞬间将她包裹,“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当年你娶的不是我,是她,还会这样吗?”。
“咳…咳…你”男人仿佛受惊似地剧烈咳嗽,痀偻的身躯无力晃动着,艰难地说道“你…是…好女人”
男人答非所问的回答让阿珍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不爱我,为什么要娶我!”就在愤怒让阿珍几乎丧失理智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我知道了,你放心去吧!”
没有人知道,门边露出的玲玲的那双清澈、懵懂、惶恐的眼睛,有多么像当年的她…
那是他们的第一见面,16岁的阿珍有生第一次离开庄子,在邻居大妈的拖拽下,惶恐、懵懂地来到镇上,一眼就看到了这个让他爱恨纠结的男人。那一年,他22岁,白净消瘦的脸庞上架着黑边框的眼镜,挺拔的身影,穿着略显宽大的中山装,处处透着知识分子的傲气、清高,这让仅勉强认识自己名字阿珍紧张而又激动,脸红得都不敢去看他。与他同来的中年男子一遍又一遍地说道,“瓦各小吝不要太有出息哦,22岁清华大学助教咧,清华大学你们晓得吧,最高学府咧,老有文化咧”。但他只是淡淡地扫了阿珍一眼,就跟中年男子聊起着一个叫“红旗”的轿车,以及其他一些阿珍根本不明白的东西。
带着淡淡的失落、莫名的崇拜,第一见面就这样结束了,一路上大妈没有提任何有关他的事情,也许大妈也看出来了,他没看上阿珍。
又过了几个月,阿珍清晰地记得那是1966年的8月16日,村头的大喇叭一遍遍的广播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北京接见了大串连的红卫兵”的消息。邻居大妈扯着嗓门就奔了进来,“丫头,丫头,大妈给你报喜来了!”,“上次见的那小伙还记得啦,人来信了,说你要没意见,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大妈就说你这丫头有福气…”大妈絮絮叨叨的话阿珍大多不记得了,只记得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一下子砸晕了,红着脸跑进了屋里,许久都没有平静下来。
10月一天,阿珍穿着大红的外衫,套着包有几件换洗衣服的布包,坐在毛驴车上,就这么离开了家,只记得那天娘跟着驴车哭着跑了有二里地……就这样阿珍来到了他家,因为他身体不好,也因为那个特殊的时期,结婚没有太多的流程,第二天阿珍就以媳妇的身份操持开了一家老老小小的生活……婚后的生活与阿珍的想象有太多的不一样,那个阿珍一心崇拜的他一直病着,阿珍也自然没享受到传统里的“回门”,此外自持大户人家出生的婆婆对阿珍也是百般挑剔……直到到结婚1个月以后阿珍才见到一直“养病”的他,直到见面那天,阿珍才真正惊呆,凹陷的双眼、凸出的颧骨,显得黑边框的眼睛异常空落落的,还有那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单薄,蓬乱的头发、失神的眼睛,哪还有第一次见面时半分的气质,一见到阿珍就疯了似的扑了过来,大喊“燕儿,你不要离开我!”
被吓呆的阿珍被婆婆冷冷地喊到了旁边,说道:“以后好好照顾你男人,他受了刺激,身体不好,不管他喊什么,说什么,你都要顺着他,知道吗?不能刺激他!”。
接下来的日子更加难熬,他时而把阿珍当成“燕儿”,一遍遍地表达着对燕儿的爱慕之情,时而清醒,严禁阿珍走近他一步,冷漠而充满戒备地对待着这个新婚妻子。渐渐地,从他对燕儿断断续续的表白中,也从周围邻居的指指点点中,阿珍渐渐明白事情的始末,她只是个替身代替“她”嫁给他,他之所以会娶她,也是因为他以为她是“她”……
原来21岁那年、意气风发的他顺利留校成为清华大学的助教,也在那一年他深深地爱上了他的女学生“燕儿”,那一年,闻亭钟声、水木年华处处留下了他们相爱的足迹,他们一起读书写字,一同拜访名家,这也许本身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一段佳话。燕儿毕业以后,要回老家,与他发生了分歧,他们争吵了,闹变扭了,但其实都只是短暂的分开,谁都没有想过真正的分手,就连和阿珍见面,都是别扭中男女用来刺激对方的一种方式。后来真正让这种分开成为分手并刺激他精神异常的是那个年代一场特殊的政治运动,因为不好的家庭出生,他被停职了,每天都要面对无休止的批斗、检讨,也许为了划清界限,也许迫于家庭压力,燕儿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彻底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就这样替代着那个未曾谋面的“她”开始了人生那场与甜蜜、与幸福无关的异样婚姻。面对这个只有在恍惚间呼唤着别的女人名字才能给予自己片刻温存男人,为了避免刺激的他,阿珍一次次违心以那个不知身在何方,也未成谋面的“燕儿”的身份照顾他,然而她的委曲求全没能换来一丝感恩、半分回报。在他清醒时,他始终嫌弃着,嫌她土、嫌她俗气、嫌她没有文化,总是一次又一次冷漠地将她关在门外,偏偏每每这个时候,担心他犯病的阿珍,还要偷偷守在门前;在他犯病时,轻则嘶声竭力地怪吼,重则像一头野兽,撞翻、摔碎屋里一切能打碎的东西,还对阿珍拳脚相向……这样日复一日的伤害,让阿珍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彷徨,是去?是留?“走吧,离开这,结束这魔鬼般的生活”这样的声音一次次地在阿珍内心响起……
看着狼藉的房间,破败的门楼,四角院上方灰灰的天空,也许是时候该离开了,那一天,阿珍什么也没带,什么也没说,穿着过门那天的衣服,狠狠地直了直腰板,走出了那道曾经跨过火盆的门坎,还是坐上那头邻居的毛驴车,在这个初春的早晨,凉凉的风、淡淡的雾,路旁刚抽芽的枝头,不远处三三两两拎着马桶在一旁窃窃私语的人……阿珍拼命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满心以为这就是自由了。可是那天她几乎吐晕在了道上,不是因为晕车,还是因为怀上了女儿。阿珍默默地又回到家中,回到这个让她窒息、麻木的牢笼......
女儿的出生了,成了阿珍生命中的一抹阳光,看着女儿时,即使是那个浑浑噩噩的他也流露出了少有的温情,就这这么静静地看着娘俩,只是依然不时唤上声“燕儿”。可惜好景不长,如火如荼的文革运动发展得愈加热烈,在老家养病的他——资本家的出生、臭老九的生活习气、反动的爱情言论、怪异的行为举止……每每成为被批斗、抄家、游街示众的理由,他的精神状况更加差了,清醒的时候越来少,时常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咆哮、踢打、怒吼,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每每此时,近身照顾的阿珍总会被厮打得遍体鳞伤。即使这样,阿珍也不敢离开半步,生怕他跑出去,不知道回家的路,会像流浪狗一样被人追打。尽管这样,力量的悬殊之下,他还是每每跑了出去,阿珍只能一条街、一条街的寻找,在受尽白眼和无数声道歉之后,将流浪汉一样的他带回来清洗、敷伤......这一切让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另一方面,阿珍的辛勤付出,落在婆婆眼里总是各种厉声指责,连年幼的女儿也被婆婆各种苛责。常年的摔打、嘶吼、指责、怒骂,养成了玲玲胆小寡言的性格,懂事的玲玲只能小心翼翼地吃饭、穿衣,因为在这个家里除妈妈以外,她得不到一丝的庇护,有的只是对爸爸的恐惧、对奶奶的畏惧……
面对如此痛苦纠结的生活,阿珍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她没有嫁给他,如果她娶的是“她”而不是她,这一切应该都会不一样,他会有炙热的爱情,她也会有美满的家庭。她不止一次地想要指责他、怒骂他、甚至暴打他,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不喜欢她还要娶她?为什么不在清醒的时候把一切都说清楚?可是生活没有给阿珍这样的机会,自女儿出生后,他就没有真正清醒过。
绝望的阿珍想到了离开,她想带着女儿离开这个吃人的家。可是他是三代单传,即使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儒雅潇洒的少年,但他在婆婆眼里,依然是阿珍无法企及的存在,婆婆心里也清楚地知道,他有生之年应该再难有子嗣,即使是个“不顶用”的孙女,那也是一脉香火的延续,步步以死相逼,绝不让阿珍带着女儿离开家门半步。
他的一次发病让阿珍彻底放弃了独自离开的想法——发病的他将年幼的女儿扔入水缸了,那一刻为人母的本能,让他彻底放弃了离开的念头。阿珍以为以后的日子会一直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他也永远如困兽一般活着......
可是他终究还是走了.....变成了后山矮矮的一座土堆,带着最后的清明、往事的愧疚,以及那句没有道明的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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