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轮明月照窗前 愁人心中似箭穿
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 谁知昭关有阻拦
幸遇那东皋公行方便
他将我隐藏在后花园
一连几天我的眉不展
夜夜何曾得安眠
俺伍员好一似丧家犬
满腹的冤恨我向谁言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
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
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京剧《文昭关》选段
老黑是个修车的,当然不是汽车,他没有那样的本事。满载着金属零配件的三轮车,褶皱的塑料遮阳伞,被油渍和尘土污染的毡布,构成了他简单的修车阵地。当然,还少不了这片阵地的指战员——瘫在破烂躺椅上的老黑。晒着二十一世纪第十七个年头的太阳,听着废铜烂铁般的收音机里飘出的西皮二黄,他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就是这条街上的王;虽然在别人眼中,他像是皓齿上的蛀。
老黑的“阵地”营造在一个破落的小区门口,一则为的是接收仍住在其中的都市遗民,二则是离自己的窝近一点——蹬那辆三轮车对五十几岁的他来说有点吃力了。进出小区的人平时都极力避免着把目光投射到老黑身上,即使有时就是从他的摊位边经过,也会抬高光洁的下巴,好像这样做之后,整个身体都能远离腌臜,整个灵魂也能抗拒肮脏。可是当他们的座驾——自行车,有了闪失之时,他们却又锁着眉,含着胸,推着自己那不争气的代步工具,向曾经鄙夷过的“下等人”俯首称臣:“师傅,看看我这车?它好像……”然后任凭一双黑手“蹂躏”他们那并不值得骄傲的财产。
老黑以前并不黑。他长着一副标准的黄种人皮囊,八九十年代还在工厂里上 班,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还乐呵地营生,乐呵地做梦。后来,下岗潮就来了。下岗的补偿是拿到当时素称“巨款”的几万块,老黑本想买间门脸儿,做点小生意。然天不遂人愿,他女人病倒了,绝症。人都说“欲壑难填”,现实一点的,“病壑”亦然,与命运抗争的结局也是合情合理的人财两空。
悲伤这词,似乎造出来时就沾了酒气。酒与伤心人,总会自然而然的互相吸引。老黑成了杯中物的奴隶。他从火葬场回来以后,鬼使神差似的把骨灰盒放在了餐桌上,成天用醉眼望着相框里的女人,坐吃山空。亲戚看不下去了——那时他还有亲戚来往——劝他得找点活计。他醉生梦死了一个多月,当饥饿成为问题的时候,终于做出了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决定:马路边修自行车。风吹日晒,贪食贪杯,黄皮肤的中年人渐渐变成了紫黑色的中年胖子。修车摊并不是一个孤岛,它周围还有各种摊贩,即使老黑讷于言辞,也和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摊主们熟悉了起来。在与之厮混的菜贩子和烧烤摊主的口中,对他的称呼终于从“修车的”变成了“老黑”。
2
我也曾金马玉堂,我也曾瓦灶绳窗。
你笑我名门落魄,一腔惆怅,怎知我看透了天上人间,世态炎凉。
褴衫藏傲骨,愤世写群芳,字字皆血泪,十年不寻常。
身前身后满凄凉。君试看,真真切切、虚虚幻幻、啼啼笑笑的千古文章!
——京剧《曹雪芹》选段
您也看见了,我就是一个菜贩子、卖菜的,在这摆摊也有几年了。不,不是农村来的,本地人。早年跟着下海经商的大潮,也干过点生意,确实是挣过几个钱,可后来政策又改了不是,光景是一天不如一天。我那点小买卖也让大厂家吞了个精光,资不抵债当然是“关门大吉”喽。
您问为什么卖菜啊?卖菜虽是小生意,也算能糊口,您瞧后面这小区,一半人吃的都是我卖的菜。我现在也不想着发财了,天天摊子前一坐,扇子一摇,人熟地熟我也落个自在。您看看这菜?多水灵啊……哦,您果然还是为了那边修车的来的。这两天穿官衣的不穿官衣的,不少人来我这打听。我当然配合了!不然扯上什么事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那就再给您说道说道。
其实老黑他……哦对,我们这一片干买卖的都管那修车的叫老黑。老黑他猝死,怪不了别人。您别看他胖的足绷,那是虚胖。他那人话少表情少,显得不好打交道,留不住主顾,又爱喝酒,根本就存不下几个钱。大家伙看他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也都可怜他,不时接济一下。后来他倒好,那百家饭有就吃,没有就饿着,五十几的人了,胃口哪经得起那个折腾,再说吃个饭东敛西敛的,也不健康啊。
出事那天也是天气有点热了,热得发干。老黑呀,估计是前一天晚上又喝了酒,出了摊,打开收音机,就往躺椅上一瘫。说来也奇怪,半天过去了也不见有人找他修车。不是,平时就算生意惨,也会有一两个打气的,补车带的,那天真邪了,就生生没人往修车的那凑。
等到了中午,我寻思送俩菜给老黑吧,要不又吃不上饭了。我俩摊子不远,但怎么叫他都不理,我以为是收音机里京剧声音太大,就凑近了找他。看他低头睡着,就用想用手晃悠晃悠他。我这一摸可把我吓坏了。哎呦!没想到啊,人都凉了!我就跟那个古装剧里似的还装模作样地探探鼻子有没有气,反正是没感觉到。后来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忙的我就别提了,那后半天生意全耽误了。这还不算完,还有跟您似的官人总来跟我取证,您说我招谁惹谁了我?要说也该找那个老交警,他和老黑关系好,听戏聊大天儿一聊就是一下午啊。总磨我们街坊您说这算怎么回事啊?
是是是,不该有怨言,不该有怨言。您取证完了?那我还得照顾买卖,就不送您了啊。您慢走,慢走。
3
大雪飘,扑人面,
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树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
关山阻隔两心悬,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
空怀血刃未锄奸,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
——京剧《野猪林》选段
亏你还能找到我这儿。哦?听卖菜的说的啊。那个人尖嘴猴腮的,也太爱叨叨,但是心肠还不坏。
不错,我是和老黑有点交情。说来还是前年的事了,那会老黑刚出来摆摊,就在我执勤的路口不远,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以前我值班休息时,也就边道上一坐,挺没形象的,也脏。后来看见老黑那有地方坐,又有遮阳伞收音机,我寻思着那不错,就总去他的摊子那坐坐,还能聊聊闲天,听听戏。
我跟他是同岁,月份上他比我大点。他老婆走了,我和我老婆是离婚,所以也算是同病相怜。平时聊些80年代的事啊,现在的国家政策啊,社会上的事情什么的。唉,一把老骨头了,也就嘴上还有点能耐,聊得反正挺投机的。
这不最近,也就上个礼拜的事。一夜之间,大马路上什么最多?汽车?不对!是小黄车,小银车!现在这人观念果然是不同了,自行车都能共享。以前咱出门,骑的都是自己的车,那会哪个小伙子骑个飞鸽,骑个永久,别提多精神了。不像骑这个小黄车小银车的,80斤的,200斤的都窝在一起,怪难看的,但出门确实是方便多了。
话虽这么说,共享自行车一出来,可把老黑他们这帮修车的逼上死路了。为什么?你想啊,大家伙都去骑共享车了,谁还骑自己的车?骑车的少了,来修车的自然就少了,反正就我看到的,老黑这得快一个礼拜没什么大活了。人家共享车有自己的公司,有自己的运营,可就是没看见车坏了有人马上来修的。我倒是听说搞这车一开始是为了解决什么“僵尸车”的问题,僵尸车就是没主的车,坏的车呗。可是你看看现在马路上,跟闹了蝗虫似的,遍地都是这个车,坏了也没人及时修。这不就是新的“僵尸车”替换了老的“僵尸车”吗?
你看我一说这些你们年轻人搞的事你们年轻人就不爱听。可你想想,老黑一把年纪了,脾气不好,脑子也木,也就凭着早年学的修车本事混口饭吃。现在车都没的修了,他还怎么生活,怎么生存?
唉,老黑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还跟他喝酒来着,聊着聊着,这老家伙不知怎么就哭起来了,我还以为他想老婆了,勾的我也跟着一起哭。早知道他转天会出那种事,我怎么着也得劝他少喝两杯啊。唉!怪我!怪我!
4
大江东去浪滔滔,描不尽英雄怀抱。
浩然正气冲霄汉,惊醒了星斗闪闪寒。
骇浪奔涛增婉转,风叱云咤也缠绵!
老将军,珍重自身经百战,珍重了,东风初送第一船。
大江待君添炙碳,赤壁待君染醉颜。 松柏劲骨当岁寒,你谈笑而去谈笑还!
——京剧《赤壁壮别》选段
这是二十一世纪的第十七个年头的晚春的一天,这天天气热得发干。早晨,老黑像往常一样,推着他满载金属零配件的三轮车,来到一块被油渍和尘土污染的毡布前,只是步履蹒跚了些。还是像往常一样地支开躺椅和伞,打开收音机,传出来的声音是杂音比戏腔大。可老黑不在乎,一屁股靠在了躺椅上。
老黑有点渴,他咂了咂嘴,环顾了一下却没找到水源,他也懒得再起来了,索性渴着,半睁着眼望着面前的街道。突然,“叮铃叮铃”两声从顺行方向传来,之后一辆小黄车在老黑眼前飞驰而去,骑手是一个年轻的上班族。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是同时,对面的车道上骑过一辆银色的小车,骑手是一个中年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喷漆颜色的共享单车如小鱼般从老黑面前掠过,它们或灵巧,或稳固,或朴实无华,或光彩照人。
老黑看累了,昨夜的酒,搞得他头痛。他觉得越来越渴,又不禁咂砸嘴。正当他想闭眼休息会时,他在“鱼群”中发现了一个不和谐的角色。一个年迈的老人,骑着破烂的双斜车,以自己固有的速度,慢吞吞地前进着。她的人和车正在被“鱼群”穿过,每有一辆超过她,老人都会尽力用颤抖的双臂稳住车把,生怕被剐蹭。
老黑的眼中一转刚才的迷离与混沌,闪出了一丝光,那光芒,看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太阳的人,都见过。他竭尽全力地抬起手臂,伸出黝黑的手指,想触摸什么,但外人看来他摸到的只有空气。他张开了嘴,喉咙却像被沙子填满了一样,干的说不出话来。
这一过程大约持续了十秒。老黑渴极了,终于坚持不住的他,胳膊重重的沉了下来,同时沉下的,还有他的头。像是睡着了一样,老黑的人生在一片遮阳伞的阴影中落幕。对于世界来说,这条街上只是少了个无关紧要的修车师。
5
要我跟你说多少次才清楚啊!那个修车的真的是猝死——自然死亡。喏,不信你看检验报告,突发性脑溢血。诱因是饮酒过度,熬夜。他长期酗酒,饮食不规律,身体状况非常糟糕了。真的是自、然、死、亡。别再来问我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我当法医很累的,验完死人还要应付你这活人!别来烦我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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