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为一部偏文艺类型的影片,《山河故人》足够平易近人,没有什么晦涩难懂的部分,清晰的时间轴推进,讲述了人在时间洪流中的命运变迁、心路历程。我用一部影片的时间看完了别人的小半生,横贯二十六年———这个时间已经超过了我现有的年龄,而我却真切地被导演对“人”的关注打动了。
微博上看到说这部片子出乎意料地引发了大群90后的共鸣,其实不难理解,因为对于芸芸众生来说,“选择”是永恒的话题。听人说外面的世界精彩或无奈,落到自己身上,总会有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悸动选择远方,也总会有人割舍不下选择故乡。
沾湿双眼渐红/难藏依恋及痛悲/多年情不知怎说起/在何地仍然是关心你
影片中贯穿始终的有两首歌,叶倩文的《珍重》和Pet shop boys的《Go West》。后者和屹立不倒的文峰塔一同见证了汾阳这片土地上的物是人非,前者是每一个或漂泊或坚守的人心底共同的情结。
1999年,那时澳门还没有回归,女主角涛还能转着秧歌伞随性唱出颇有灵气的词儿。从小一起长大的三个人操着乡音说着俏皮话。几何意义上,三角形是最稳固的结构,然而放到人类感情中却不尽然。张老板靓丽的红色桑塔纳奔驰着冲进这段三角感情,撞开了一个缺角,也让他们的命运从此走上分岔口。
涛面临了第一次选择,我想她放任自己在迪厅里摇摆身体时也在挣扎在迷茫,然而最后她还是站到了代表财富的一边,这似乎是人的一种趋利本能。此方新人穿着洁白的礼服对着镜头展演欢笑,他方伤心人埋葬了爱情远走他乡。后者固然不幸,然则前者一定幸福吗?拍婚纱照时新娘子几番催促,新郎官儿为生意迟迟不挂断电话;以及后来当了父亲的张老板赋予儿子的名字——到乐,Dollar,都简单粗暴地描绘出这段感情的基础:金钱。
但这种选择应该指责吗?当然也不。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说过,多多少少人总是免不了事后后悔,但每一个选择,回到当时当地,都是最合理的。多愁善感的人喜欢为此安上一个唯心的名号:宿命。
如果这是一个Galgame,我们知道每点击一次都会影响接下来游戏的走向,每一个选择都会叠加因果率从而开启不同的世界线。可惜当我们真的作为第一视角进行“人生”这场“游戏”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有上帝视角,看不到未来,甚至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遗忘过去,更是无法进行多周目的轮回。人对于自己的节点往往并不自知,只有回头看时,才会有恍然大悟的感觉:哦,原来从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已经转折了。
无尽长夜为陪伴我怀念你/他方天气渐凉/前途或有白雪飞/假如能不想别离你
2014年回到故乡的梁子,面对已经生了锈的锁,会不会在心里哑然失笑。离开的时候是铁了心地离开,不说是为了疗伤还是为了逃避,但也都一定没有想过要过得更差;但回来的时候却终究是无可奈何地回来。通过旧友得知离开的不止他一个:昔日所爱离了婚,儿子判给了他有钱的父亲跟随一起去了上海,但本人也摇身一变成了超市的沈老板;再看看自己,有妻有儿,落得一身重病,糟糠之妻也不离不弃,但面对高额医疗费却依然只能望洋兴叹。真说不清这一场得与失谁是赢家谁是输家。
时间可以修补很多东西,比如被伤害的自尊,断裂的联系。说不好梁子接受沈涛的资助时是何等心情,或许百转千回徒留叹息,过去已然过去,在最现实最残酷的生活面前,多余的矫情都无足轻重,毕竟人总要向前。
时间可以消磨很多东西,比如缺乏维系经营的亲情。张到乐在沈涛的要求下由张晋生安排回老家奔丧,但这里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全然陌生的。打扮精致的小男孩被空姐牵着由头等座走出来,俨然一副公子哥儿的模样。分别数年的母子相见,母亲流着泪把儿子搂进怀里,而怀里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眨着懵懂的眼睛。不知不觉间,这对原本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之间出现了一道鸿沟,他对她“Mommy”的称呼让她无法接受,他脖子上昂贵的爱马仕围巾在她看来“不男不女”,沈父丧礼现场她哭得声嘶力竭,被她牵着的小儿子却始终一脸茫然。
梁子问沈涛:现在不唱了吗?她苦笑着淡淡地说不唱了,写不出年轻时的好词儿了。现实给了沈涛一个响亮的耳光,一点一点带走她身边的东西,让她的生活轨迹走了样。年轻时的她或许幻想过很多种未来的模样,和丈夫、孩子过着富足的日子,还有那条在他们四十岁时生命就会走到尽头的老狗。如今陪在她身边的只有那条忠实的金毛,父亲在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意外猝死,前夫在那个繁华都市有了新欢,儿子和自己连陌生人都不如。
但如后来澳洲的中文教师Mia说的,也有东西是时间摧毁不了的,答案是亘古的爱。血缘牵绊是永远的烙印,母爱更不会因为时空距离而减退。沈涛牵着张到乐漫步在汾阳河边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幕,她深深地看着无法与之一同生活的爱子,说“妈妈是个没本事的人”,这是她至深的痛苦,也是她不得不妥协的事实。
他们相处的时间如此短暂,她想尽方法给儿子留下点什么,于是她交给了他两把钥匙,说“这是你的家,你应该有一串钥匙,随时可以回来”。同时她也渴盼儿子留给她点什么,于是当儿子问她为什么不选飞机高铁要坐慢车时,她说“车开得慢些,妈妈陪你的时间就长些”。这两句台词赚足了我的眼泪,两句话,道尽了这个一直留在原地的女人最深沉的牵挂。
我想她其实是希望得到一些回应的,但孩子那么小,她又怎能奢望他懂?奢望他懂牵挂是爱最痛苦的部分,但或许只有痛的时候才感觉得到爱。所以,在她分给儿子一只耳机一起听完《珍重》这首歌后,也只是轻轻问了一句“好听吗”,小小的到乐点点头,却不知这首歌唱尽了他母亲对他的深爱。
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盼望世事总可有转机/牵手握手分手挥手讲再见/纵在两地一生也等你
在这段故事中,已经没有了梁子,想来或许已经故去,若有幸治愈,也是和妻儿回到邯郸继续过着平淡的日子吧。
在我们谁都还没有到达的2026年,已经长大的张到乐有着处于那个年岁的年轻人共有的迷惘,但更多的是他特殊的成长轨迹带给他的独有的苦痛。
幼时经历父母离异,随父去到发达的一线城市生活,后又被安排移居澳大利亚。从小到大,每一次选择都不由他,他像一个小小的浮萍漂泊不定,这或许导致了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随便做什么都可以”。而糟糕到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的亲子关系才是他的致命伤,他虽然和父亲住在一起,但一个讲英语一个讲方言的他们荒谬到需要依靠Google translator“交流”,到乐曾有过一个继母———在此时已经没有提及,不难想象,本就不是患难夫妻,在张晋生生意“出事”后自然也就劳燕分飞,而他对生母的印象更是已经模糊到近乎消逝。这种母爱的严重缺失让他对自己的中文老师生出了依恋之情。对于他与Mia的“爱情”,我是不认同贾樟柯本人的解读的,在我看来这实在称不上水到渠成的“忘年恋”,不如说是俄狄浦斯情结作祟。因为这位亦师亦友的女性唤醒了他记忆最角落里对母亲的记忆,他隐隐约约觉得,曾经他也曾坐在谁的副驾驶座,开车的那人也戴着墨镜对他温柔地笑着;模模糊糊记得,也曾有个人,在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给他听过那首粤语歌。
张到乐因此孤独,也因此迫切希望在Mia身上找到一个归处。
他或许感觉,自己的记忆宫殿好像一个迷宫,他知道在迷宫的某个角落藏着他的宝藏,可是他弯弯绕绕就是无法到达。他表面玩世不恭,但那只是因为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彷徨,没人能填补他内心的空洞。所以,当他遇到Mia,认为她就是自己缺失的那一块拼图时,他无所顾忌地在她怀里痛哭失声。他攥着脖子上的钥匙——多年前沈涛留给他的那副,哭得溃不成军。他只是一直想寻找一个可以“回去”,也可以“留下”的地方。
多么奇妙,世界如此宽广,人这一生数十年,有无数人想要出去看一看,也确有无数人走过无数地方,拥有无数际遇,却在最终殊途同归,想要回到最初的地方。有人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却不知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讲,不管身走了多远,心始终在原地。那里或许不富饶,可那就是故乡。
1999年西装笔挺风光无两的张晋生,却在二十年后一个人端着搪瓷杯穿着老农民的装束走在墨尔本的小径上。对面过来的邻居跟他打招呼说“Hi,Peter”,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目送着邻居走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透过屏幕,那股无可抗拒的荒凉感依然扑面而来,如同他对自己的儿子怒吼着说“中国不让有枪,这里法律允许,老子买了一堆枪但他妈的一个敌人都没有!你知道什么是自由!”他坐在空荡荡的客厅擦拭枪管时,是否也会恍然想起,多年前为了他心爱的女人,他还有过要去弄一把枪嘣了情敌的疯念头?那时他的心中满满都是被财富筑起的成就感,向往着上海的光怪陆离,向往着美国的纸醉金迷。而到了天命之年,过往的浮华都成了泡影,他固执地操着乡音,穿着最简朴的衣服,念着回不去、抑或不敢回的远方。
张到乐凝视着茫茫大海,那宽广的海面如同他与故土之间的距离。他聆听着阵阵涛声,那是他母亲的名,于是他喃喃念出声:“涛。”同一时刻,远在万里之外的沈涛仿佛听到了这声呼唤,于是她停下正在剁馅儿的手,回过头去,却是空无一人。看到这个镜头,很自然想到年轻时她和梁子分食过她亲手包的饺子,还有她亲手喂小到乐吃麦穗饺子的长镜头。可此时此刻,她却是孑然一身。
沈涛大概算是一个失败者,她守着故土,到头来一无所有。可是她真的做错过什么吗?不过是和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被生活推着向前走,不知不觉,就走完了匆匆忙忙的一生。她或许比谁都明白,得与失,成与败,伤害与痛苦,都是自己选择的;也比谁都懂得,生命如此漫长,每个看似重要的人,都只能在我们的生命中陪伴我们走过一段路程,但是,我们从每一个人身上得到的东西是不同的。正因为懂,她坦然接受了自己这不断在失去的一生。
影片的结尾,沈涛在飘着雪的空地上独自跳起了舞,那是多年前谁都还在的时候,他们一块儿和着《Go West》跳的集体舞。她的身后,是静静注视着这片土地的文峰塔。山河依旧,她闭着眼回想着走过的这二十多年,想着已经走散的故人。这充斥着强烈孤独感的一幕,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句歌词: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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