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提到贾府的奢侈菜，我瞬间想起的是那道牛乳蒸羊羔。
宝玉来贾母房里吃饭，嚷着饿了，连连催饭，头一样便上了这个。
但贾母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
没见天日的，所指的是还没出生的胎羊。
想来制作手法应相当残忍，但吃“胎”是古人迷信能够延年益寿的一种养生方式。
虽吃不得牛乳蒸羊羔，贾母又说：“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
当天李纨恰好组织大家在大观园里一处叫做芦雪广的地方赏雪作诗。
湘云便悄悄和宝玉商议：“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
宝玉一听，正合心意，就跟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连同铁炉、铁叉等烤肉工具一起送入园去。
不一会，香味四溢，姐姐妹妹全都被吸引过去，凑在一起吃起来。
独黛玉在一旁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广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广一大哭！”
是黛玉假清高吗？不是的。
借宝钗劝宝琴去尝尝之口，说明了黛玉不吃的原因——“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
哎哟！原来是肠胃不好吃不得，才说酸话呢！不过这样的黛玉倒有几分傲娇可爱。
2
类似这般众乐乐的盛宴，还有那次赏桂花吃螃蟹。
海棠诗社创办以后，湘云想要做东邀一社。
思来想去，不得什么稳妥可行的计划。
宝钗便给她出主意：“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
“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来，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
正值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像上次一样先来找周瑞家的帮忙通报。
一时，平儿赶来了，三人遂聊起这些螃蟹来。
周瑞家的说：“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称两个三个。这么两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若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够。”
平儿道：“那里够，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也有摸的着的，也有摸不着的。”
刘姥姥接着算起一笔账来：“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
的确，若是比刘姥姥这样的庄家人，贾府的饮食的确奢侈非常。
但作为一个钟鸣鼎食的大家族，偶尔借机举办宴会，倒也算不上出格。
一来是维护家族体面的正常之举，二来如平儿所说，“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子”，并没有铺张浪费，只是图一个合家上下其乐融融的氛围罢了。
3
其实，贾府的饮食，与其说是奢侈，更准确的形容词，是精致。
宝玉挨打以后，王夫人问他想吃什么。
他说：“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
贾母便一叠连声地叫人做去。
管金银器皿的马上送来一个小匣子，薛姨妈先接过来瞧了瞧。
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得十分精巧。
因而感叹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
但说到底，不过是碗好看的面疙瘩汤，那些模子是用来印面的。
还有刘姥姥吃不出茄子味的那道茄鲞，所用食材并不珍贵难得，一次还能做出一瓷罐子的量。
真正磨人的，是那十几道制作工序，其间所耗费的工夫，才是茄鲞令人称奇之处。
4
想要研究贾府的饮食，必可不少的，要以贾母的饮食作为一个切入点。
身为荣国公一品诰命夫人，又是贾府上下尊称的“老祖宗”，贾母的饮食，肯定从各种层面上来说，都是最高规格。
贾母有一本任意点单的厚厚的“菜谱”。
这是大观园小厨房的柳嫂子，跟司棋的小丫头莲花儿吵架时说的。
“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
不止如此，每顿饭，各房还要另外孝敬几个大捧盒的菜色。
贾母极爱吃野味。
有次感染风寒以后，王夫人来请安。
贾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们送来野鸡崽子汤，我尝了一尝，倒有味儿，又吃了两块肉，心里很受用。”
另一次她去惜春房里问询画大观园的进度，凤姐儿来接她吃饭，说道：“已预备下希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再迟一回就老了。”
不过荤腥吃多了终归会腻，贾母年纪也大了，消化功能不会太好。
所以正月十五的晚上，贾母想吃夜宵，凤姐儿说有鸭子肉粥和枣儿熬的粳米粥，贾母笑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
最后吃了点杏仁茶。
她跟刘姥姥聊天时，亦说起：“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
5
不过，饶是贾母如何讲究吃喝，包括贾府上下如何挑剔口腹之物，其实并没有多花几个钱，大部分食材都是自家农庄产的。
这一点从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交租时，所列的清单可见：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各二百只，鸭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蛭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况且贾母本人一点都不铺张浪费，各房孝敬菜色的旧规矩，是她主动提出废除的。
只是说了数次，众人不听，仍旧每餐送菜来。
于是贾母将自己不吃的菜，都一一指派送给了小辈。
“将这粥给凤哥儿吃去。”
“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
如果非要说贾府饮食的奢侈之处，其实，奢侈在贾母吃饭的排场。
黛玉初进荣国府，第一次跟贾母共进晚饭时，便有所观察。
“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
“旁边丫环执着拂尘、漱盂、巾帕。外间伺候之媳妇、丫环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然而越往后，这样等级分明的进餐仪式，便渐渐有松动的迹象。
那天贾母吃完以后，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
尤氏因不习惯一个人坐大排桌，贾母便笑眯眯地招呼鸳鸯、琥珀，并尤氏的大丫头银蝶，都作陪一起吃，还说道：“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
尤氏亦说：“快过来，不必装假。”
看似一团和气，但礼崩乐坏，便也是这样，在默默发生了，贾府走上了通往没落之路。
唯有贾母这个老太太，真真如风姐儿所说，这一辈子，生来就是为了享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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